第14章 煙雨凄迷(1)
我興沖沖騎車去她家,那個大門的側房,懷揣興奮和不安,羞怯和渴望。
我像個将軍一樣出來了,因為她對我熱情,對我笑。
我是個丢盔棄甲的戰俘,敗軍之将,夾着尾巴的賊漢奸,灰溜溜地滾了出來。因為她對我不冷不熱,不鹹不淡,她面無表情,沉默無語。
我迎着風流着眼淚飛快地騎着車沖出來,我不回家,我一直騎到江邊去,把滿腹的淚水灑進江裏去。她冷落我了,她傲慢,她不耐煩。
實際上,我們并不是總有快樂。更多更多的是不快樂。我。不快樂。憂傷。憂傷。痛苦。痛苦。痛苦。
高一的那個冬天,我滿十六歲了。十六歲,是個已經開始滄桑的年齡。
我把自己鎖進了高閣,風聲雨聲,聲聲入耳,鳥鳴蟲吟犬吠,無不上心。聆聽天籁,也即聆聽孤獨。我心孤獨,我心憂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沒有杜康,憂思難忘。當一個人占滿了自己的心,當一個人填滿了自己的世界,當一個人化成千萬種形象隐藏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化作世間的萬事萬物,情何以堪,心何以不苦。十六歲何以不滄桑。
不能以酒澆愁,我以淚洗面。我動辄就流淚,止也止不住。我明白了什麽叫想念,什麽叫愛戀,什麽叫折磨。我變得煩躁,坐立難安。在小房子裏呆不住的時候就跑出去,站在暗夜裏看路燈,她來時必經的路口。想她。想她。她不會來,她不想來的時候絕對不會來。我是寒冬裏夜夜的雕像。
她不來,我去。我去了,懷着生死難蔔之心。我的神經已經擴張得滿天滿地,敏感如絲,如風如氣,無處不在,無處不達,稍有碰觸,即澎湃起伏,戰栗癫狂。我去,我做了将軍,做了戰俘,做了江邊的怨女。我笑。我哭。我哭。我笑。
我喜歡着,沒辦法不喜歡。她是我的世界,我不能離開這個世界。
我發現了黃色的月亮,在春天,多水的春天。黃月挂在我的窗外,在清晨醒來的時候,我一睜開眼睛,它就赫然入目。那麽大,那麽鮮,那麽近,好像偷窺了我一個晚上的睡眠,令我心驚,心傷,心疼,仿佛是看到默然陪了我**的愛人。什麽時候,天地萬物都變成我的愛人了,是她在那裏還是我在那裏,到底是什麽在那裏,牽動我的思緒。
春風它吻上了我的臉
告訴我現在是春天
雖說是春眠不覺曉
只有那偷懶人兒才高眠
……
中學時代我從不睡懶覺,總是被晨風一“吻”就醒了。春風的吻最像一個“吻”,濕濕的,綿綿膩膩的。春天,這是多雨的南方,我一直不喜歡春天,就因為它多雨,尤其是那雨是欲下不下,又遲疑又啰嗦又漫無邊際的。可是十六歲的時候,我喜歡春雨了,像是迷惑在秋裏一樣,我又迷惑在春裏,随那輕風化作春雨,滿天滿地飄灑。春雨,晚上的,白天的,它仿佛就是我,我簡直可以引之為知音了。
一個讓我心傷的知音。那個神癡的少女,是怎麽也飄不完的三月裏的小雨。
三月裏的小雨
淅瀝瀝瀝瀝瀝
淅瀝瀝瀝下個不停
山谷裏的小溪
嘩啦啦啦啦啦
嘩啦啦啦流不停
小雨為誰飄
小溪為誰流
帶著我滿懷的凄清
三月裏的小雨
可知我滿懷的寂寞
……
錄音機裏反複播放的是這樣的歌曲,反複訴說的是這樣的心情。凄清。寂寞。寂寞。凄清。我的心境。
冬季的時候,我以為我要死了,我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因為我的手臂上滿是紅色的血點子,像日本連續劇《血疑》裏的幸子一樣。我想去翻閱書籍資料,看看怎麽了。最後斷定自己得白血病了。
死亡的感覺自小有之。
小時候總是被貓抓和咬,整天擔心得狂犬病。媽媽說沒關系,是貓抓咬的,又不是狗。我提多兩次媽媽就罵我,我希望打預防針的願望落空了。狂犬病,太恐怖了,不僅在于必死無疑,還在于說“狗話”,學狗叫,像狗一樣爬一樣流口水,并狂吠不止。還要隔離,不能再和“人”呆在一起。身邊這樣的傳聞太多了,事例太多了,我奇怪那些大人怎麽這麽勇敢,總是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些人,這些變成了狗的人,他們的吃、喝、拉、撒,他們的“狗言狗行”。有時候大人還拿小孩子來開玩笑,吓唬小孩子。
我不停翻着家裏最大最厚的那本《衛生常識》來看。書裏面詳細地記述了狂犬病的起因,發病過程,以及結果。我盯着那個跟狗并列在一起的“貓”字發呆,像被判了死刑一樣,惶惶不可終日,計算着那個時間自己害怕聽到水聲沒有,那個時候出現螞蟻爬行的感覺沒有。一個月沒發作,稍稍放心一點,兩個月沒發作,再放心一點,但就是沒辦法完全放心了,書上很清楚地寫着,狂犬病的潛伏期可持續到十幾二十年。
這片烏雲飄蕩的時間是永無止境的。
現在類似的一片烏雲,它布滿了我的天空。
冬季的時候,妹妹與我反目了,說我一直就把家務都推給她,自己只會躲在樓上用功,學習成績當然好了。而她,一個從小就被要求忙個不停地做飯掃地洗衣服的孩子,學習成績當然就差些,一個老被要求幹活又總被責罵學習成績不好的女孩,她多委屈可憐。妹妹指責我,她寫了一封信塞進我的門縫。我說我是很可惡,很自私,我也很讨厭自己,反正我很快就要消失了,妹妹怎麽責怪都沒關系。妹妹吓壞了,她每天偷偷跑到我的門邊,觀察我的動靜,那個孩子擔心她姐姐被她刺激得自殺了。
何必争取,何必解釋,何必申辯。我,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我認為自己不應該來,不必要再活在世上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生活,不知道什麽叫做有意義,什麽叫做無意義,我失去了判斷的标準,更沒有行動的能力。無論對誰來說,我,并不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我,渺小,如宇宙中的塵埃。我不知道我是什麽,她活着有什麽價值。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不知道為什麽,我就生活在這樣的狀态裏。
那個冬季,媽媽偷看了妹妹的日記,就變得天天不出聲,經常抹眼淚了。這個粗魯的沒文化的農村婦女,整天就會用難聽的話罵人,她,怎麽配嫁給一個縣城領導做妻子呢。妹妹日記裏是這麽寫的。妹妹被媽媽的表情舉動吓壞了,又小心翼翼地去觀察讨好媽媽。
我們,依然是一些孤島。
一個只會學習的人難道能算是一個優秀的人嗎?
妹妹責問我。我現在不知道什麽才叫優秀了。
小時候爸爸總問我們:長大以後準備當什麽家呢?數學家呢,還是天文學家?還是別的什麽家?老師也常讓我們樹立遠大的理想,并且強調什麽才叫“遠大”,那必然是某某家,名人,英雄。總之是一個特別的“人物”,受萬民的敬仰和愛戴,被衆人所歌頌。我們的電影、書籍塑造了那麽多的英雄兒女,風雲領袖,一顆一顆星星明亮地閃耀在我們這個美麗遼闊的天空。立志當一顆星星才是遠大的理想,為成為星星奮鬥不息才是優秀。
躲在屋子裏不可能有出息,必須出戶才知天下。我們應該以當平凡人作理想為恥。我厭惡做飯,厭惡掃地洗衣服,卻寧願到田裏插秧割水稻,去搬磚頭擡泥巴。離開家到“廣闊的天地間”幹什麽都快樂,呆在屋子裏幹什麽都憋氣沒勁。我不知道我這樣的思想和感受是否源于時代的影響,還是我天性如此。就像爸爸呆在家裏一天不出門就受不了,到外面東奔西跑勞心勞力卻依然神采飛揚一樣。或者我天性就是一個愛出門的人,一個思想愛出軌的人。
沒有哪個女生像我這麽賣力地搬磚頭瓦片泥塊的,她們喜歡慢悠悠地喊天喊地地蹭,或者就聚在一起聊天,讓男同學累着去,這本來就是男孩子的事。我不懂這個道理,我就是做不出來像她們那樣。我這樣不愛做飯洗衣服的人是學校裏的勞動積極分子。或者,我的潛意識裏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男孩子也說不定。誰知道呢?十五六歲,我從來不懂得去探讨這些問題,就像我穿弟弟的鞋子爸爸的衣服一樣,從來不曾考慮過這有什麽不妥。
我們的星星在天上,地上是不會有星星的。我的心在天上,可是形體卻在地上。我不知道自己活在哪裏。
我們是孤島。我是寒星。我們是不知何以活着,如何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