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秋水的眼睛(2)
我不見了,她說。溫子晴說我變了。變得不再是那個積極樂觀的人,不再風趣明朗。她的話讓我的臉為之變色,我感覺到自己的臉色變了,我看到了一片陰雲從我的額頭一直抹到下巴,交錯着從不同的方向抹下來,血從下往上沖又從上往下跌。她說對了,我的日記和作文全是那些不清不楚的文字,那些模棱兩可的語言,那些朦胧費解的字句。沒有了愛國,沒有了理想,沒有了社會與人生,沒有了奮鬥與追求,沒有了快樂。不,有的,都是的,只是已經把“事件”抹去了,沒有事件,沒有時間,地點,人物,沒有實實在在的東西。只有一些朦胧的或者跳躍的湧動着的感覺。我過于“沉醉山水”了。
她說:你以為你現在寫得很好嗎?以為老師表揚你的文字含蓄有味道有思想就很好嗎?全都是一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我默不作聲,她說對了,我的文字和心情整個都籠罩在秋的似冷非冷的寒意裏,莫名其妙,欲說還休,欲罷不能,語無倫次,不知所言。我害怕,害怕這樣的感覺,可是又出不來,不知道該如何掙脫它,它那麽千絲萬縷的纏住我,那樣化成空氣滲透到我身體的每一個地方,我摸它不到,抓它不住,我根本就找不到它,我似乎也并不想掙脫,我,傷感地,高興地,迷戀着它。
溫子晴的話捅破了我的混沌迷茫,我在沉寂裏傷心了,痛了,有知覺了。有了知覺才開始留戀麻木,才感覺到麻木着比清醒地痛着好。
我驚慌地發現,世界于我,就像一場場正在上演和将要上演的悲劇,我将要看到很多很多悲劇,現實裏盡是悲劇。那個自批為壞女孩的女生是悲劇,那些被重點中學甩出去的人是悲劇,那些被關在課室裏再也不能唱歌的人是悲劇,那個被人注目和議論的男生是悲劇,那些總在講着葷素男女穿衣打扮的女生是悲劇,像我這樣一天到晚靈魂無法安寧的人是悲劇。而我預感到,還會有更多更多的悲劇,像鴉片戰争一樣,像南京大屠殺一樣,接踵而至,殘忍,慘不忍睹。我眼前的世界變成了灰色。
不,我不願意看到,我只能生活在光輝的世界裏,那裏“吹送着花香,閃耀着陽光”,人們“邁開大步走向生活”,“條條道路”都為他們“開放”。
溫子晴的話又讓我更混沌迷茫了,我害怕她的“質問”,她的“批評”,我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一樣,不知所措,擔心着她對我失望了,看不起我了,讨厭我了。
這是最要命的。
溫子晴,我不知道為什麽。不知道為什麽那麽想你。為什麽那麽在乎你,在乎你的一言一行一字一句。不知道為什麽總是追随你的身影,貪戀你的面容。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沉迷困苦地去尋找你的蹤跡,被你的一颦一笑牽引,為此或喜或悲。不知道為什麽除了你以外對一切都不再關心了,不再有興趣了。不知道為什麽總想哭。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我可以找誰嗎?有這個“誰”嗎?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該怎麽說。我找了誰以後,跟誰說了以後,我就能不這樣了嗎?我還能這樣嗎?我害怕這樣,更害怕不能再這樣。
我誰也不說,說不出,無法說,不願意說。
我對自然說。我找到了訴說的對象了,真的很有智慧。
秋日的山谷,水落石出。溪流很細,泉水很靜。溪水泠泠作響,叮咚成韻,掬之在手,掬之入口,它是我的愛人。清清的泉水映着靜默的藍天,我望着它笑,我不敢碰它,它太美了,我把它放進心裏,在心裏擁抱了它,懷抱的一眼清泉,那是我的愛人。幹得發黃的溪外的沙石,濕得發青的溪裏的沙石,依然青翠的樹與草,我的愛人,都是我的愛人。
流連,流連,流連。流連在山澗。校園後面的山谷是我常常駐足的地方。一個人駐足。
秋日的山路,紅飛滿徑。紫荊花開了,整條山路旁的紫荊花都在靜靜開放。
我第一次認識了這種花,留意了這種花。原來校園裏到處都是這種花,原來道路兩旁那麽多這種花,原來這是一種那樣美的花。樹上還是紫紅一片,地上已經芳菲滿盈,地上遍布落紅,樹上卻還是一樹初開的鮮妍。紫荊花是怎麽都開不完的花。那花,那花瓣,那落下的花瓣,一律地鮮妍。那是美,是死,是美死了的精靈。
我走在花樹下,或動或靜,或歌或吟,或欣喜或憂傷。我看着溫子晴走到花樹下,跟她身邊的那一群人,談笑風生。看着她的白襯衣,藍裙子,粉色的小襖,從秋一直到冬。紫荊花一直在開。
清晨的山路,寒氣不露聲色地彌散在清明的晨曦裏。牽着秋風的手,我走上了窗外的那座山,慢跑,晨練,在芳菲和綠意裏穿行。面向東邊的那棵小樹,是捧着太陽升起的手掌,我在那兒靜待秋陽清朗朗地走向天空。
紫荊花。
滿山滿徑滿樹的紫荊花。溫情。嬌美。浪漫。我,吻了它。我吻了一片枝頭的紫荊花瓣。
那一次,我傻了。
我們唱歌,在我的小房子裏。周末的時候,溫子晴偶爾會來。騎着單車,車前插着一支送給我的像羽毛又像狗尾巴的野草。還是說不完的話,還是一同的孩子氣,我們在一起總會變得很孩子氣,像兩個傻瓜。我們說話,一同大笑,一起唱歌,怪裏怪氣地唱,我們念詩,裝模作樣地念,像兩個瘋子。我們快樂,因為我們可以心領神會對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眼神。
我們寫信,剛上高一的第一個學期我們繼續同班,做了同班同學以後我們還在寫信,溫子晴會自己做信封,她會用白色的紙粘貼一個小巧別致的信封,用一種粉色的粗糙的信紙寫字,用小學生似的非常工整的字在潔白的信封上寫着某某收。我們自創了很多稱呼。藍天收。白雲收。神聖收。莊嚴收。大海收。白帆收。南極紅岩元帥收。北極刺猬将軍緘。鳥兒把快樂銜來啦。夜莺帶來了陽春三月的歌……
我給溫子晴照相,為了留下她穿着粉色小襖的身影。為了我喜歡的她的這個樣子,我**她經常穿這件小襖。她穿了。她在我們聽泉的山谷裏留下了粉色的身影。
我遠離了塵世,我開創了一個新世界。我給自己裝上了一雙如秋水般只望向藍天的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