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水的眼睛(1)
才八月我就感覺到秋天來了。每次都是這樣的,我總知道它什麽時候來。每一個秋天來臨的清晨我都知道,我一張開眼就知道,有時候是半夜醒來馬上就知道了:秋天來了,它**着我的皮膚,我的眼,它又開始讓我心顫了。
七月的熏風吹送着花香,
祖國的大地閃耀着陽光。
邁開大步走向生活,
條條道路為我們開放。
再見吧,親愛的母校,
再見吧,敬愛的老師。
再見吧,再見吧,
我們将要走向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讓青春放射光芒。
從小會唱的這首《畢業歌》,總忍不住在這個時候冒出來,因為我一直就把第一句唱成是:七月的秋風吹送着花香。是秋風吹送來的花香,所以一到七月我就在等待秋了。秋是最知心的,它來了我就莫名其妙地傷心,就忍不住想哭。想抱着它或者被它抱着哭,好像每年就是在等它,等它來了抱着它哭。沒有任何原因,好像生來就如此。
十五歲半的這個秋天,我沒由來地又傷心了,不,是沉寂了,混沌迷茫了。傷心是明确的,是痛的,會落淚的。沉寂和混沌迷茫不一樣,它們是說不清道不明,看不見摸不着,無知無覺卻又緊緊牽制着你的。我被秋包圍纏繞住了,我游蕩彌散在秋裏,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我上高中了,我上了高中就被纏在秋的氣息裏。
一上高中,我們就都在學唱這首歌,天天都有人在唱這首歌。
我想唱歌可不敢唱,小聲哼哼還得東張西望。高三了,還有閑情唱?媽媽聽了準會這麽講。高三成天都悶聲不響,難道這樣才是考大學的模樣?我這壓抑的心情多悲傷,憑這怎麽能把大學考上?生活需要七色陽光,年輕人就愛放聲歌唱。媽媽媽媽呀,你可知道裝上簾子的嗓子多麽癢。
我想唱歌可不能唱,還有多少複習題都沒作完。努力吧,準備考重點。老師聽了準會這麽講。時時刻刻的攻克書本,這樣下去就像書呆子一樣。這種煩悶的生活多枯燥,憑這怎麽能把大學考上?生活需要七色陽光,年輕人就該放聲歌唱。老師呀,老師呀,你要想想難道你過去就是這麽樣。
……
我們不在高三,我們才高一,剛上高一。我們天天唱這首歌,因為我們也不給唱歌了。不是不給唱,是沒有了音樂課,沒有時間唱。也不是沒有時間,課後可以唱,只是沒有地方。也不是沒有地方,只是不能在課室和課室周圍唱,在可能會影響到別人的地方唱。可以放學後到山上唱的,也可以在集體宿舍或者家裏唱。我們還是會唱歌的,還是常常唱歌的,只是從中央搬到了地方,歌聲只在民間響起。
在中央是很容易出問題的。學校舞蹈隊的那幾個人就出了問題。
高一的第一個學期,為了迎國慶文藝彙演,級裏推出了一個舞蹈,幾個男生女生便被挑選出來了,都是一些忍不住蹦蹦跳的活躍分子。他們跳《高山青》:阿裏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裏山的少年壯如山。他們很投入,個個都千姿百态地美如水壯如山去了,那些音樂、舞姿、瞳仁、笑靥,在那些想唱歌卻不敢唱的人心裏激起了千層浪。像一年前評價的士高一樣,大家又在議論這個愛情舞蹈了。我沒議論,但我看着,心裏動着,記取了那些音樂、舞姿、瞳仁、笑靥。那是青春。我明确了,那正是青春。
那些跳動的心引起了老師們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級長的注意。這些三年後要高考的人,是好多年來入學成績最好的最有希望的一批人,青春絕不能**,一定要壓住他們的火焰。尤其是那些有暧昧目光的男生女生,那些容易發呆癡迷的目光,那些動辄興奮的目光。危險!
就算沉靜的目光也不安全。我就是一個例子。
有個“壯如山”的“阿裏山的少年”,正是曾經跟我說過喜歡我,後來還說了我愛你的給了我無數暧昧目光的男生。他有着閃射的瞳仁,聚集了許多癡迷興奮的女生的目光。關于他的“緋聞”一直不少,因為喜歡他的女生很多。據說他跟一個“阿裏山的姑娘”好了,不置可否。他依然給我寫信。他依然投以我暧昧的目光。他讓他的“兄弟”傳信給我,并沒停過。他要跟我到外面“約會”。最後他還說了我愛你。他很不幸,因為我是誰也約不出去的,就算我喜歡也不會出去的。誰說我愛你我都無動于衷的,不僅拒絕還會批判的。我是一個不可能早戀的人。
老師和級長是注意他的,一開始就注意他。他們不會注意我,我太文靜太純太乖了,完全無法跟他放在一起。後來他們注意了,兼任我們語文教師的級長尤其注意。他把我由暗處拉到了明處,結果就很多人注意到我了,都知道了他喜歡我。級長就這麽樣發現他的得意門生堕落的。他公開不點名批評她,那是半年以後的春季了,那時候他在年級師生大會上疾聲厲色地批評,某某同學,她的成績由班級的第二,降到了第四,再降到了十二,我們年級出現了早戀現象!我被毀了,多麽令人心痛,多麽不知自重,我應該懸崖勒馬。他是這麽想的。這是半年以後的事。
關于這個男生的故事還沒完。
因為這個大會,鐘文找我談話了,談了好久。說我不能堕落,我這麽好的女孩怎麽能被這樣浮淺的一個男生害了呢。他是個花心的人,據說他同時還喜歡很多人,特別是那個跟他搭檔的“阿裏山的姑娘”。不要相信他,不值得付出真心。現在不應該戀愛。那是一個晚上,鐘文總是在晚上找我談天,晚上才有時間,晚自習後的黑夜裏的大操場是個語聊的廣場,有月光,有星光,有晚風,有一大片輕輕搖動的高草,偶爾還有螢火蟲。我一直沒出聲,就聽鐘文說,在我,這已經是過去了的事,我和他的“事”早就過去了。她說了整整一個晚上,苦口婆心,語重心長,這個真誠的朋友,總在關鍵的時候出現的朋友,每次我難受或者碰到麻煩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朋友。我曾疑心愛過我的,朋友。
那個晚上我做了一件事,可以用清算來形容。回到家以後我就把他給我的信全拿出來了,十幾封,字很漂亮,全是藍黑墨水寫的字,文筆很好,寫得很真誠質樸,我喜歡那些字。我把它們展開,在桌邊的火盆上點燃了。一張一張,一封一封,慢慢全被火吞沒了。我沒有哭,只呆呆地望着那些紙那些字,看它們變成灰,化成煙。有點惆悵,但并沒傷心。後來我還是哭了,不是為了這些信,也不是為了他,不知道為了什麽。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青春。或者僅僅只是為了找一個哭的理由,因為我現在總是想哭,總在哭。現在我又得到了一個哭的理由,所以就哭了。
這些信激動過我的,我也曾經很想給他寫信,我也寫了,我罵他……我還常常回顧他的目光,讓我心跳的目光。我對發生了一年多的這件事一直感到無能為力,不知道如何是好。既不想要,又不想放下。我是樂意得到的,我是喜歡的,我又不安,我害怕。再往深處想,我們再往深處發展,不,不能那樣,那樣就太可怕了,我還不能接受跟男生有深入的接觸,拉手都不行,更別說渴望了。沒有渴望,完全沒有。
我實在太清醒了,清醒得不得了。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我們不是同類人。雖然我自以為我了解他,信任他,可我們幾乎還沒一起談過話。我不要戀愛,不要男生,不要這種讓我不安的害怕的不純淨的東西。他們讓我不自在,張皇失措。我從此斬斷了與任何男孩子的交往,最基本的交往都沒有,我似乎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男性了。我冷靜又理性,近乎冷酷無情。
我總是無法結束一些事情,我那麽優柔寡斷,總在等待別人來決定,來代我處理,代我結束。我一直是我故事之外的人,我靜觀自己和自己的故事,我提不起來也放不下,或者提起來了就不能再放下。我習慣由別人來解決它,解決我。或死或生,我聽之任之。我一直無為地走在老子的道路上。我好像生來就一直操縱在別人的手上,我痛恨着這樣的操縱,又習慣于被操縱。我是天生做奴隸的人。一個能感到屈辱卻又甘當奴隸的人。
那天,在鐘文的協助下,我徹底地結束了一件事。
鐘文說得沒錯,老師說得也沒錯,雖然我在心裏反對。
他是一個浮淺沖動的人,意氣用事,不能腳踏實地規規矩矩。高二的時候他被學校開除了,因為幫一個朋友打架,他無法忍受別人欺負他的兄弟,受不了恃強淩弱,他打了縣城裏一個領導的兒子,而且出手不輕。
他走了,回了老家,回到了農場老家。據說他跟他父母一起農耕了半年,後來就離家出走了。據說是在外地到處混,後來就沒有音訊了,再後來他的親人也跟着他一起失蹤了。許多年後,人們才知道,他是一家企業的老總,把父母親人都接到了身邊。
關于這個男生,這個勇敢叛逆的男生,他的故事結束了。
我們沒有音樂課了,我們不在課室唱歌了,我們到山上唱,在集體宿舍唱,後來我就只在家裏唱了。我把自己關進了那個只有幾平方米的小房子。
把自己關起來,還是跟這個男生有關。剛進高中我還是想住校的,初一初二的時候我住過一段時間,大家都很快樂,單純的快樂。我住了,就住了一個星期。我發現我已經不适合住校了,不再适合跟同學在一起。我那麽迷茫,那麽憂郁,那麽若有所思的樣子,還整天不想說話,整天想落淚。住校的同學那麽快樂,那麽多話,玩笑開得那麽放肆。她們什麽話都談,很大聲響亮地談,雅的俗的,葷的素的,吃的喝的,頭發衣服男生,全無顧忌。她們開玩笑,拿那個男生開玩笑,她們喜歡他,卻又愛拿別人和他來開玩笑,見了我就開得更起勁了,大概含着嫉妒和暗諷。我分辨出那些語氣和神态,那些語言。
沒意思。全沒意思。我不快樂。我不想說話。我不屑。我不要那些不知所以的言談。
我就把自己關起來了。
——遠——離——無——聊——
我要住在接近天的地方。
接近天的地方就是我的小房間,我們家最高的一層,三樓,一個幾平方米的房間。那一層樓只有這麽一個房間,走出去是一個大大的陽臺。鋪着大方形的紅磚頭,紅磚頭其實不紅,那是近似黃泥巴顏色的磚頭,只為了與青磚相區別而得來的名字。
我的象牙塔,我的空中樓閣,我的天堂。我獨享了天和地,我獨享這一個無盡寬廣的純淨的天和地。
遠山,錯落在大榕樹間的白的牆灰的瓦,石米砌的青灰的密集民居,高大的兩棵鳳凰樹。天空,天空,天空。晚霞,晚霞,晚霞。月光。星光。流雲。風。紅磚陽臺上的我。歌聲。圖畫。詩。日記。笑。眼淚。這就是我要開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