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夏花燦爛(2)
我誠惶誠恐地和溫子晴一起走上了回家的路,從此走上了一條很特別的路,一條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路。
我忘記了,忘記了那一天的路是怎麽走的,我們都說了些什麽。我們一句又一句地都說了些什麽。通往她家的路并不太長,僅有我們家的四分之一。也許我們走得很慢,因為好像說了很多話,一直沒停過地說話。也許又走得很快,還沒講多少句就到她家了,然後就剩下我一個人走剩下的四分之三的路程。
我沒想到,我們走了第一次以後,就再也不分開走了。每一天下午一放學,我們就踏着夕陽,走上那條并不順暢的泥路,很有坡度的不曾搗上水泥的堅硬的黃泥沙石路。路的兩邊還都是田野,有一片片菜田,稀稀落落的竹籬笆,有細沙一樣明淨的似白又似黃的松土,田疇上長着青青短短的野草,間或有幾叢灌木兩三棵矮樹。風如此清新,空氣處處清涼舒暢,這裏有明媚的秋。
我們每天就慢慢地走,後來我知道了是慢慢地走的。我們走到她家門外就停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回家了,過了多久我才重新上路,改為以跑步的速度走回我的河的那一邊的家。沒辦法,因為有太多的話說,怎麽也說不完,那些交流那麽有趣那麽有意思,讓人那麽快樂,甚至沉醉。從來沒有人可以跟我這樣說話的,從來沒有人可以和我談話談成這樣,這麽投契,投契到每一句話都值得回味,都是一個故事,精美又意趣盎然的故事。
越來越多的時間,越來越多的日子,我們無法分開。那些交流,心有靈犀一點通,太美了。從學習到生活,到閱讀到理想,還有唱歌抄詩寫日記。我們的日記記錄了我們點點滴滴的成長,絲絲縷縷的思想、情感。我們走進了對方的心裏,并列站在連到了一起的兩顆心的中央,快樂地互相注視。整個生活變了,快樂,快樂,鮮活,鮮活,美極了。
以致我忘記了那些許多曾經的朋友,以致我願意把那些課餘的時間都給她。
溫子晴,要和我一起回家。溫子晴,開始天天找我一起回家。溫子晴課後總來找我,一起探讨各種問題。溫子晴,她說,我是一個多麽有意思的人,使所有的話題都妙趣橫生,跟我在一起是那麽快樂。溫子晴,和我,成了衆人皆知的好朋友。
這是我從來沒想過的,始料未及的。那個個子小小的圓臉大眼睛短頭發,聲音響亮到洪亮,老師的紅人寵兒同學的榜樣目标,學校的幹部,那麽有領導作風的風頭加風雲女生,成了沉默普通的“我的”朋友。還不是我求來的,是主動來到我身邊并不再舍得離開的,這樣的,朋友。
在我,這一直是個謎,超乎我想象力的謎。
那個小小的女生太硬了,她性格太硬了。
那個圓臉的女生,她一點也不美,雖然雙眼皮的眼睛很大,但不美,太大太圓了,讓我想不到靈氣這類字眼。
那個聲音響亮的女生膽子太大了,什麽場合都能站到最前臺去,朗誦,演講,歌唱,她沒有許多女生都有的秀美和內斂。
那個成績好的女生之所以成績那麽好,靠的全是用苦功,全是用死勁的結果。
那個那麽驕傲的得寵的女生,她是個天之驕女。
不,不是的,她完全不是那樣的人,她絕對不是那樣的人。是我搞錯了,我以前全搞錯了。她不硬的,那麽容易動情的常常含淚的悲戚的雙眼,為了她的已經離世五年的爸爸,她的太陽她的神,她總那麽悲傷。她的大眼睛善于表情又瞬息萬變,靈動多思。她不強大,真的不強大,失去爸爸,媽媽疏于言語,不懂溫情,哥哥冷漠而頹廢。她孤獨,弱小,像天空裏的一顆小小的閃爍的星星,被黑夜包圍着的星星。是的,她不秀美和內斂,秀美和內斂不是她的。她深沉,她的心是深沉的海洋,不是湖泊,不是河流,不是小溪,不是泉。
她也不是天之驕女,她絕不是的。她沒有生日,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媽媽也不知道。她媽媽只記得她是春三月出生的。我給她做了個小蛋糕,她十六歲的那個春三月。記得蛋糕裏藏着一張字條和一句祝福。那個蛋糕,那個小小的蛋糕,那個只能稱之為一團面粉的蛋糕。她說,那是她十六年來最像樣最幸福的生日。
她沒有我那樣的“別墅”,她連“家”都沒有。她和她的媽媽、哥哥分居在她媽媽單位大門兩側的兩個陰暗潮濕的小房子裏。她哥哥在外地讀書,平日裏她就和她媽媽把守着那扇大門。她的房子到處都是黴潮的木屑味,還有年代久遠的已經發黃的書籍和紙張的氣味,還有瓦片屋頂的味道,石灰牆的味道,陰濕地面的味道。春天夏天的時候雨滴常常會光顧她的小房間,掉在她的書架上,木凳子上,地板上,頭上。
她不都那麽大膽的。像個孩子,在我面前她常常就像個孩子,調皮可愛嬌憨的一個孩子。會瑟縮在我身邊撒嬌耍賴的孩子。對,是個孩子,小小的一個孩子。後來我爸爸說,我們走在一起很像一個字,一個漢字,一個無法拆開的,拆開了就彼此都無法再成其為一個字的漢字。是的,“蔔”,就是“蔔”字。她喜歡靠在我身上,我喜歡她靠在我身上,我們合成一個字,我們在一起才能成為一個字。
溫子晴變了,因為我變了。因為她靠近了,因為她走進我心裏了。因為我每天都在細致的感受她,體味她,我琢磨研究她,從最細微的到最深入的,從皮毛到靈魂,從靈魂到皮毛。她,這個女孩,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那些笑,那些話,那些文字,那些眼神和舉動,那些頸脖間的味道,經常睡亂了的頭發,那雙小小的白皙的手,那件整個冬天都穿在她身上的她覺得很醜的大紅袍子。溫子晴,那麽美,那麽可愛和神奇。
十五歲半的那個夏天,我發現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有些煩惱、有些痛苦把我縛住了。
那時夏花燦爛。
因為溫子晴的那封告別信,我流淚了,從此開始流淚了。并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麽樣傷感,從來沒有過的傷感。就像我窗外的鳳凰樹從來沒那麽燦爛地開過一樣。哦,不,不對。我們搬到這“幢”新的離學校只有五分鐘路程之遙的,被同學稱之為是我爸爸貪污來的“別墅”才半年。這是那兩棵樹第一次開花,第一次在我的窗外開花,紅遍了我的天空一樣開花。是第一次,第一次的燦爛夏花。
像我窗外的豔紅之花燦爛得悲壯似地開着一樣,我燦爛得悲壯似地傷感着,從此變成了另一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