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在骨頭(1)
我不美,雖然周圍許多人都說我美。
尤其是隔壁班的那個長得像一個調皮的小男生的鐘文。
別人都說鐘文總是喜歡跟美女玩,而且只跟美女玩。我覺得好像也是那麽一回事,在我們學校裏,要是想知道哪個是美女,只要留意鐘文的朋友就行了。從初一到高三都有這個調皮活潑幹脆利索成績優秀的女孩的朋友。
但我是個例外。我眼裏的美女應該是那樣的,應該像我們班的文绮君那樣的。
那是我剛上初一的時候。見到文绮君的第一面我驚呆了,然後就經常呆呆地看着她,就像我們班另一個女生經常呆呆地看着那個她稱之為驚世美男的男生那樣,她是我心中的驚世美女。我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這麽美的女孩,就像我四年級第一次吃快食面時無法相信世界上有這麽美味的食品一樣。
如果我那時候會背一些寫美女的古詩詞,可能我會把所有那些詩句都送給她。等我真的會背這些詩詞以後,我的感覺卻變了。她“肌理細膩骨肉勻”,可以用膚若冰肌、細潤如脂、面如桃花、鮮妍瑩潔來形容,但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魅力與風度。可是,她栗色的柔滑短發,明澈聰慧的雙眼,挺直秀氣的鼻子,飽滿紅粉又雅致的雙唇——是十二歲的我見過的最美的春天。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就盯着她看,研究上帝到底用什麽妙法創造出這樣絕美的女孩的,也研究他為什麽偏心到這種程度:她的成績永遠排在全級第一。
我絕對沒有這樣的美貌,我臉上沒有任何一個“器官”可以跟她的相比。可是鐘文跟我成了好朋友,卻從來不會與文绮君在一起。她說我的美是別人無法比拟的,就算我穿着粗布衣褲毫無裝飾,都是美的,有“特別的味道”,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純淨無暇的美。甚至在二十幾年以後,當我滿臉斑點面色灰黃地出現在她面前,她仍說:你還是那麽美,像夾着芳香的秋風。說,你的美在骨子裏。
我一直很懷疑鐘文的眼光,因為被她稱之為美女的人千差萬別。當時鐘文最喜歡跟我和我們班的鄭嫣玩。
鄭嫣是我們班男生公認的美女,鄭嫣自己也是這麽認為的。為了讓她的美展示得更好,她愛上了時裝,新潮發型,拍了許多“明星照”。她愛笑,掩嘴而笑。她左右顧盼,尤其是對那個她給他寫過情信的男生。她聲音嬌嗲溫情,時嗔時嬌時怒,千嬌百媚風情無限。所以我那個同桌男生總是張着嘴巴看着她發呆,我一直很壞地等待着能看到他最出神忘我的情形:口水滴滴答答地流下來。可他最終讓我失望了,估計那分泌過量的口水全被狠狠地咽到肚子裏了。
我也曾經被鄭嫣迷惑過,常常在課間欣賞她的面容她的笑靥她的舉動,我也認為她是個美女,是個會招惹人的美女。我當然沒有這樣的吸引力。
十三四歲的時候,我和鄭嫣是鐘文身邊的被她“寵愛”的“美女”,同學們都喜歡這麽開玩笑。也許是真的。鐘文的不避嫌疑的熱情大膽調皮勇敢,很容易給人這樣的感覺。她喜歡說很熱情的贊美的話,會把人贊美得臉紅心跳的那種話。她喜歡橫沖直闖地亂跑,常常猛地就從某個地方沖出來,摟着你的腰或者脖子,還要摟得緊緊的,緊得會讓人心跳的。她還一邊睜着黑白分明的頑皮又犀利的眼睛看着你,帶着讓你不得不回避的直率和放肆。我不知道別的“美女”是怎麽想的,反正我是又緊張又激動又害怕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鐘文喜歡跑來跟我和鄭嫣睡覺,在我們的集體宿舍裏。她今天來我這裏,明天就去鄭嫣那裏,一段時間來我這裏,一段時間去鄭嫣那裏。她緊緊地摟着我睡覺,嘴就貼在我的臉邊耳朵邊說話,說笑話,還有贊美的話,弄得我一直在緊張在害怕,還有莫名的等待。她也是這麽對鄭嫣的,我知道。女生們就說她“好色”,說我和鄭嫣是她的東宮和西宮。她毫無所謂,照樣高聲響亮地開玩笑,繼續大大咧咧地跑過來拉拉這個,抱抱那個,像個精力旺盛得無處發洩的野男生。
鄭嫣很嫉妒我的,經常跟鐘文鬧別扭,結果鐘文就只好天天跟她膩在一起了。我覺得這樣“争風吃醋”又無聊又可笑,幹脆就自動逃跑了。
況且,我本來就為鐘文的行為納悶。在我的記憶裏,我得到過的表揚不少,但沒得過這麽熱情的贊美。我也沒得到過多少擁抱,爸爸偶爾回家的時候會抱起我們,用胡子蹭我們的臉,那是我童年裏唯一的燦爛時光。當然,累壞了的脾氣暴躁的媽媽也給過我一個擁抱,那是一個狂風暴雨電閃雷鳴的下午,我們母女插完最後一畦秧苗回家的時候,在空無一人的灰茫茫的田野裏,媽媽緊緊地把我挾在她的腋下抱着我,我們舉步維艱,可是我真的很溫暖、很幸福,溫暖幸福了幾十年……除此之外,只有鐘文會給我這樣的擁抱。我就常常去想這些擁抱,有點快樂有點別扭有點煩躁,好像掉進了一個蜘蛛網裏,昏頭昏腦的不知往哪兒爬才能清清爽爽地沖出去。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的對鐘文的疑惑純屬我個人的問題。
在我生命的空中,有過大大小小飄動的雲,它們有意無意地灑下過幾滴水珠,那是我的沙漠之心渴望的甘霖,我因此長出了一片綠洲,但雲過以後綠洲便日漸幹涸,遂又成為沙漠。就這麽反複,重複着類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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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片雲願意為了沙漠永遠留步。
有些人習慣了給別人贊美與擁抱,給完了他們就忘了;有些人從來沒得到過贊美與擁抱,某一天她得到了,也許就會把它當成陽光來照亮自己的生命。
鄭嫣的“小心眼”讓我爬出來了。我又成了那個很“純淨”的女孩——清清爽爽,明明白白,像水一樣。
像我們學校後面那座山上流下來的溪水那樣。
清涼,青翠,清澈。那是我們常去的地方。
我常常跟琳娜去的。
我們帶上小小的錄音機,播放着朱曉琳唱的《小村之戀》:
彎彎的小河青青的山崗
依偎着小村莊
藍藍的天空陣陣的花香
怎不教人為你向往?
……
琳娜有美妙的歌喉,她說我也有。于是我們常在那裏聽歌,唱歌,背書,聊天。傍晚的山風吹着我們的頭發,吹着我們白襯衣湖藍裙子的校服,夕陽照在我們的臉上,照在琳娜的笑臉上。我覺得,琳娜也是一個美女,是一個讓人輕松快樂的像潺潺溪流似的可愛的美女。
男生們也很喜歡琳娜,不僅是因為琳娜有一頭烏黑的長發,有溫柔美麗的眼睛,還因為她總是快樂友善的臉,開朗活潑的笑,随和大度的心懷。
我更喜歡琳娜這樣的美,盡管她遠遠沒有文绮君和鄭嫣的“貌”與“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