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詭異而律動的序曲(2)
鄉下的婦女常常會這樣評價一個長大了也就是進入“青春”的女孩:這個女仔長大了,開始“發騷”了。她們所說的發騷就是,愛漂亮愛打扮了,諸如喜歡穿花裙子,留長發,照鏡子。還有,愛看男孩子了。應該是以這個來界定青春嗎?那樣我就更糊塗了。
我從小就愛漂亮的。比如羨慕別的女孩那用整整一塊花布做成的書包,我的那個厚厚的書包是媽媽用無數片碎布頭拼成的。羨慕別的女孩的白布鞋、完整無損的涼鞋,我是一直都穿軍色的“解放鞋”、沾滿了橡膠條的破涼鞋的。羨慕別的女孩花蝴蝶一樣的連衣裙,我只能穿打補丁的藍士林布褲子,最多也就一條粗布做的“雞罩裙”——也就是木桶裙。羨慕那些留着長發紮着絲帶的女孩,我是一年四季剪着男生頭一樣的短發的,媽媽說這樣省事。
我喜歡盯着偶爾遇見的那些美麗的女人看:白皙的皮膚,紅潤的臉頰,芳香的頭發,鮮紅的嘴唇,綴着耳環的脖子,塗得紅紅的指甲。我會偷偷學着她們:把一些黑色的碎布條垂挂在腦門上,把臉蛋拍紅——我不需要抹粉,見過我的人都說我皮膚白皙。從家裏唯一的那瓶雪花膏裏挑一點出來,蘸上水抹在臉上和脖子上。去鄰居家的菜園邊偷兩朵桃紅的指甲花,把汁擠出來塗在指甲上。有一個晚上,我用紅墨水把左手的五個指甲都塗紅了,不過塗得不太滿意:那紅就像下了一場紅雨,在每個指甲上洶湧地蕩漾開去,嚴重地淹沒了指甲外面的“農田”。又像被鬼子打了五槍,五個手指甲都中彈了,鮮血亂濺。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媽媽看見了罵我:你那麽妖幹嘛!竟然學人家塗紅指甲!我趁着剛睡醒,假裝含含糊糊口齒不清地說:呃,昨天寫字不小心弄的,呃……怎麽洗不掉呢?
我這麽臭美,是不是因為青春來了呢?
可是我不愛看男孩子,我就喜歡看女孩子。最可怕的是,我特別喜歡看女孩子的胸。
我總喜歡盯着女人的胸看,那個柔軟的波浪似的地方實在太迷人了。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的胸,它們在衣服裏溫柔地彎曲着,輕輕地波動着,讓我很想碰碰它、摸摸它、抱抱它。我們四年級的數學老師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她的胸很豐滿,于是用緊緊的**把它們關在衣服裏,可是它還是那麽調皮地經常跳動。我不敢整天盯着她的胸看,每次她寫黑板的時候,我就看着她背後清晰的**帶子,想象它抱着的是一個多美的世界。我從不看沒有女人的小人書,所以三國啦、水浒啦,我多無聊也不願意去看。女孩子多的小人書,我卻百看不厭,尤其喜歡看她們的胸,那些胸比我周圍的女人的都好看,而且由着我看個夠。尤其是那些女扮男裝的女孩,英姿飒爽又眉清目秀的,她們的胸總是不太大也不太小,特別迷人。我喜歡畫畫,畫得也很好,老師都這麽說的。我只會畫女孩,最甜美最激動人心的是畫她們的胸,每當我的筆給她們的胸制造一條神奇的曲線,我就感到血熱熱地往腦門上湧,心像受驚的兔子般亂跳,特別激動,特別快樂……當然,我很會掩護自己:給大家看的圖畫,女孩子的胸很“典雅”,只給我自己看的,我就一邊熱着臉一邊讓它們自由盡情地長大,有時候還在那兒畫上一雙手……
這也是青春嗎?這是怎麽樣的青春呢?
我是個不愛說話的小孩,卻是一個很認真的觀衆和聽衆,還把所有孩子們拿去玩耍調皮的時間用來發呆,想那些數不清的為什麽。我什麽都想問,也問了很多很多,就是從來不敢問這些,所有跟青春有關的這些。
周圍的親人、老師、長輩總是誇獎我,說我老實,樸素,純淨,乖巧,善良,正直,向上……我很害怕,我覺得自己很壞,還很“色”。為了保住大人對我的喜愛和評價,我小心翼翼地深藏着我的“騷心”。我絕對不能由一個“好”女孩變成一個“壞”女孩。
我十二歲的時候,我們全家搬進了縣城,因為我父親成了縣城的一個領導。母親也有了臨時的“城裏工作”——跟當時的許多人一樣,在百貨店外用竹子搭了個露天的小鋪子,賣衣服。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們家會賣衣服,賣了衣服了也不敢奢望能讓它穿在我身上。
可是,我真的很想穿,我也不敢貪心,只巴望着那件粉紅色印着黑格子的毛布秋衣,我從來沒穿過那麽鮮豔那麽女孩子氣的衣服。
可是我不敢說,怕媽媽罵我騷,怕媽媽說家裏沒錢我們就穿舊衣服吧,不要那麽不懂事。我一直是“樸素”“純淨”“乖巧”的女孩,我不能變壞,雖然心裏已經壞了。
媽媽發現了我老在她的衣服檔中瞧,竟然笑眯眯地溫柔地問我:要不要挑一件喜歡的衣服穿啊?我又驚又喜,卻故意忸怩着支支吾吾的。媽媽很少這麽溫柔這麽慈愛的,她的眼神跟那件粉色的衣服的顏色一樣明媚,在溫情地擁抱着我。我不怕了,我說:我喜歡那件粉色的衣服啊。沒想到媽媽馬上把衣服收下來,一邊說:來,給你吧,我女兒穿上它一定很漂亮!那一天我成了世界上最美麗最幸福的女孩。那種快樂像滿天滿地的芳菲,溫馨地盛開,輕盈地飄落。
為什麽我那時候那麽喜歡粉色呢?那就是青春的顏色嗎?如果是,那麽青春是多麽快樂、甜蜜的字眼。
可是,它不是的,很快它就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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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還是長年不在家,整天就忙着往深圳珠海香港跑,繼續為他理想中的革命事業奮鬥。有一次父親到香港出差,帶回來了大批的漂亮衣裙,我生平第一次擁有這麽多全新的鮮豔的衣裙。我把那些粉紅的桃紅的紫紅的雪白的嫩黃的純色的帶花紋的……衣裙,穿好,我發現了鏡中那個我變得比我以前渴望的更美,更清純。我小心謹慎地陶醉在那種夢幻般的歡樂裏,起初是偷偷摸摸地把漂亮衣服穿在裏面,外面套一件“很革命”的舊衣,後來就惶恐不安地把它們穿在身上,草木皆兵地走上大街,走進校園,走到所有我需要去的地方,懷揣着快樂和羞怯,抑制掩飾着喜悅,“若無其事”地安靜在我原來的世界裏。
實際上,我已經不安靜了,我的世界也變了。明證就是我的成績下滑了,名次猛跌了十幾名。我幡然醒悟,是那些漂亮的衣服害了我!大人們早說了,鮮豔漂亮的衣服是禍水,吃喝玩樂是堕落,留長發穿裙子是輕浮,那些留着過耳的頭發蓄着小胡子穿着喇叭褲的小青年是**,見了他們應該逃跑,說不定那就是一個**犯!
我一定要變回一個正經的好女孩。
我開始拯救自己:不再照鏡子,不再把玩那幾件新衣服,不再有“愛情行動”。最驕傲的拯救成績是,我的成績躍居了全班的前三,我成了同學和老師眼中的新星。它帶給我的喜悅是明亮“純淨”而坦蕩磊落的,不是甜美如芳菲卻誠惶誠恐的。
青春原來是這樣的,它不是粉色的,它是自然無色的,就像空氣一樣。
等我長大了,我才知道并不是那麽回事。
只有“騷心”和“騷行”是不完全的青春,把“騷心”和“騷行”都清除掉以成為一個清道夫是不健康的青春。如果我始終保持我的“騷心”和“騷行”,把那些小心翼翼的快樂變成光明正大的快樂,也許我會成長得更“正常”一些吧?
我是注定無法正常了,我要做一個“品學兼優”“有理想有追求”“勤奮好學,積極進取”“純潔樸素”的學生,這是所有長輩對我的評價和期待。
我朝着沒有“物”沒有“欲”的“脫俗”的路走了,走得離世界越來越遠,最後到了無路可走的尖端,我就深藏在了只有我一個人的空中樓閣,體會,百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