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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空的微涼 (1)

每次在等綠燈過馬路的時候,許連臻都會習慣性的擡頭仰望天空。

此刻的天是灰蒙蒙的,鉛雲低沉,寒風瑟瑟得掠過光禿禿的樹幹,發出嗚咽的聲音。

空氣像是冰過的薄荷,吸入鼻尖,連喉嚨都一片冰冷。

片刻之後,紅燈轉綠,許連臻拎緊了手裏的保溫瓶,穿過馬路,朝對對面的醫院走去。

父親許牟坤住在2號房,在樓層的最東面,與電梯口隔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從30號房出來的護士長安可看到她,微微一笑:“許小姐,今天又給你爸炖了什麽湯啊?”

這位許小姐每天雷打不動得給她父親炖各式美味湯,只為父親許牟坤能多吃下幾口飯,增強體質和抵抗力。

安可年紀也不小了,在醫院裏多年,見到的人和事也多。

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難得見到這樣子孝順漂亮的年輕女孩子,所以每次見面都十分客氣。

許連臻苦澀一笑:“我爸爸他最近越來越沒胃口,只好每天熬點湯湯水水,希望他今天能多喝幾口。”

安可了然,寬慰道:“這個病就是這樣子的。”

又道,“其實華醫生前些日子也跟你們談過,化療的話,還是有希望的。

只是許先生的脾氣太倔了。”安可搖着頭離開。

這段日子,唯一能讓許連臻覺得安慰的便是父親從監獄裏頭申請出來的一系列事情都十分順利。

記得最後通電話那次,蔣夫人只說了一句話:“許小姐,很多事情不用我多說,你也是明白人,對不對?”

許連臻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明白人。

但她聽的懂蔣夫人的話外之音,從此之後,再也不要與蔣家人有任何關系,也不要再出現在蔣家任何人面前,包括葉英章。

她和他之間只不過是一個協議而已。

如今早已結束了。

相信從此之後,彼此由于環境地位的各種不同,也不會再相見了。

一度那麽親密的一個人,轉身之後,再不相見……每每想到,許連臻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在覺得恍然不真實的同時,心口會泛起陣陣澀痛。

許連臻一直在醫院裏頭照顧父親。

父親許牟坤轉過來的那一天在醫院病房看到她,大喜過望,可下一瞬間想到自己的病,便又黯然起來。

入院之後,又詳細地做了各項檢查。

結果還是一樣地令人失望,各項化驗指标都說明這個病已經是晚期了。

大約是由于蔣夫人的關系,醫院出動了最好的專家華醫生專門負責許牟坤的病。

可是,一切已經回天乏術了。

許牟坤的病因到了晚期,這兩個來月幾乎都是在劇痛中度過的。

醫院裏所用的各種鎮痛劑,許牟坤自然知道裏頭的主要成分是什麽,只說熬一熬就好。

也堅決不同意化療,無論許連臻怎麽提,一直都是那句話;“小臻,一切自有天意。

我們随緣吧。”

許牟坤在牢裏剛知道自己得這個病的時候,當真心如死灰。

他不想讓女兒擔心,所以一再要求獄方不要通知家屬。

可是不知道怎麽的,還是讓女兒許連臻知道了。

住進醫院後,想着生命裏最後幾個月可以由女兒照顧着,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也覺得心滿意足了。

只是眼看着女兒為自己擔心落淚,許牟坤心裏自然也難受得緊。

許牟坤知道這個病到了他這個階段早就無藥可醫,所謂的化療也無濟于事。

反正是活不長了,他倒也十分坦然地接受了。

許連臻吹涼了碗裏的湯,喂給父親。

許牟坤勉勉強強喝了幾口,便搖了搖頭。

許連臻的視線落在了父親骨節粗大的手上,原本結實粗壯的臂膀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了。

猶記得小時候,她與父親兩人住在五福市西華街的胡同裏。

夏天的時候,吃過晚飯,父親就會把她頂在減半上,然後哼着調子沿着胡同逛到街口。

胡同婉轉狹長,時不時的碰到左鄰右裏,都會含笑着跟他們父女倆打招呼:“小許啊,你女兒不孝了哦,重不重啊?”或者說,“小許啊,又帶你女兒逛街去啊?”“小許,吃好飯了啊?”父親總是停下來,笑着和他們寒暄幾句。

許連臻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胡同的轉角處有一棵老槐樹,她騎在父親的肩膀上咯咯地笑。

每每一探手就可以摘下樹梢那青綠蔥翠的樹葉。

許連臻深吸了一口氣,逼走眼地的蒙蒙水汽,低低地叫了一聲:“爸——剛剛我在走廊上碰到安護士長,她還說,你如果化療的話,還是有希望的。”

許牟坤卻已經看開了,轉頭凝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無力地扯了扯嘴角:“小臻,不要再勸爸爸了。

爸爸老了,不想再折騰了。

反正都是一個結果,你就讓爸爸挑自己想要的那個吧。”

好半晌,許牟坤道:“或許這就是命。

不知道是不是爸爸老了,真開始相信命運一說了。”

許連臻知道父親早已經決定了,勸了這麽久,一點兒用也沒有,雖然知道就算化療,也不是百分之百能治好。

可那樣,總還有個希望,總還有個盼頭。

許連臻也不再多說,黯然了半晌,拿起櫃上的一個蘋果,坐在病床旁手法熟練地削着皮。

許牟坤收回視線,定定地望着女兒,半晌,幽幽地嘆了口氣。

連許連臻擡頭道:“爸,怎麽了?”

許牟坤又長嘆了口氣,探手揉揉她頭頂烏黑的發:“你生下來的時候,皮膚皺皺的,又紅又小。

爸爸捧着你,跟捧着一只小貓似的,現在都這麽大了。

可惜你母親走的早,沒看到你現在漂亮的模樣。

爸爸這輩子也沒什麽遺憾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你……”

許連臻忽然明白了過來,沉默了一會兒,她将削好的蘋果切成極小的一塊一塊,用牙簽取了一塊,遞到父親嘴裏。

她有些躊躇道:“爸爸,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好要不要對你說。”

許牟坤從女兒停頓的神色裏發覺了一種欲說還休的嬌羞,心頭一喜:“傻孩子,對爸爸還有什麽不好說的呢?”

許連臻低着頭,将語氣放得極輕軟羞澀:“爸爸,我有喜歡的人了,他也喜歡我……”話音未落,許連臻如願地看到渾濁的眼睛裏頭似有光在一瞬間注入一般,不停閃動。

乍看之下,人都精神了幾分。

“你不是問過我怎麽知道你的病,怎麽申請你出來的?

“其實這次你能出來住院,也是他托了很多關系,只是這一兩個月他被派到國外出差去了,他們公司很看重他,一直大力栽培。

這幾天他就快出差回來了。

爸爸你想見見他嗎?”

許連臻在心底又澀又疼地暗暗嘆了口氣。

果然如此,天下父母心啊!父親重病在身,唯一挂念的卻還是自己的終身幸福。

但既然對父親說出了口,好歹也得找一個男朋友充數啊。

許連臻對這個男朋友的人選思慮了良久。

找誰扮演呢?她生命裏頭曾經出現的人,不過是葉英章和蔣正楠兩人而已。

許連臻每天在父親許某坤期盼的眼光中煎烤,她足足考慮了三天,最後實在沒辦法,只好撥通了賀君的電話。

自她離開後,從來沒有主動找過蔣正楠和他身邊的人。

這樣突兀地撥電話過去,自己心裏也有種說不出的忐忑。

手機聲音“嘟嘟”地響起,單調而規律。

或許是她自身焦慮的原因,只覺得這樣子漫長的等待幾乎是一種火燒似的煎熬。

耳邊一直是“嘟嘟嘟嘟”之聲,在許連臻幾乎想按下挂斷鍵的時候,有人接了起來,賀君的聲音傳了過來:“許小姐,你好!”

或許是賀君找了個偏僻之地接聽的緣故,聲音傳來,隐隐空曠。

許連臻支吾了一下,才終于開了口:“賀先生……我有一件事情想請你幫個忙……”那邊的聲音頓了頓:“許小姐,請說。”

許連臻永遠不知道,賀君的手機确實是賀君在接聽,只是開了免提。

她的聲音透過電波絲絲分明地傳來,隔了手機,隔了那麽遠,蔣正楠仿佛還能聽到她細膩的呼吸。

兩個多月不見,如今乍聽見她清潤低揉的聲音,蔣正楠只覺得心頭仿佛被只看不見的手揪着,緊得發疼。

他面無表情地朝賀君示意了一下。

賀君忙不疊地道:“好的,許小姐,只要我能幫的上忙。請說。”

許連臻考慮了許久,最後才鼓起勇氣将話完整地說了出來:“賀先生,不知道……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假扮一下我的男朋友……”

因為是免提,自然邊上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

賀君覺得蔣先生辦公室裏頭的空氣瞬間冰凍了起來,背後似有兩把淬毒的刀,直直射過來。

賀君口幹舌燥德摸了摸頭發,聽着電話那頭不知情的許連臻娓娓道來:“賀先生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幫我這個忙?”似乎擔心他有所顧慮,許連臻在那頭還連連保證:“賀先生,請你放心,就一次,一次而已……以後絕對不會來麻煩你的。”

賀君看着某人遞過來的字條,照念:“為什麽找我呢?”許連臻怔了怔,好一會,聲音緩緩低了下來:“我不認識其他人……”她仿佛感應了什麽,忽道:“賀先生,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如果對你造成困擾的話,你就當我從來沒有說過。”

賀君心裏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似同情似憐惜……好在某人的指示遞過來了,他忙不疊地道:“不會,怎麽會是打擾呢。小事一樁,我一定幫忙。”

許連臻放下了心頭重壓,松了一口氣:“賀先生,真是太謝謝你了。”

邊上的蔣正楠,臉色陰霾,仔細一瞧,可見他握着文件的手指因為用力此刻正微微泛白,顯然是在極力控制自己。

賀君等許連臻一挂電話,忙識相地躬身道:“蔣先生,如果沒有其他吩咐的話,我先出去了。”

身為蔣正楠的特助,他自然知道一些蔣正楠和許連臻之間的事情。

他向來恪守特助本分,看到的當作沒有看到,知道的當作不知道,從來不會刻意去關注打聽。

畢竟女人對蔣正楠而言,那當真是多了去了。

開始只隐隐約約地察覺到,蔣正楠對她是有點不太一樣的,一直到許連臻和蔣正璇被綁,那個時候他才第一次明白,許連臻是獨一無二的不同。

可是再怎麽不同,蔣先生後來還是讓許小姐離開了。

猶記得最後一次與許小姐見面,蔣正楠就在車子裏,隔了咖啡店幹淨通透的玻璃,将兩人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車子後來開到了海邊,蔣正楠一個人在冰冷的沙灘上待了許久。

最後離開的時候,蔣正楠把許小姐的随身項鏈和手機都扔到了海裏。

然後轉身,平靜地吩咐他:“開車,打個電話給白葶,說請她晚上一起去聽音樂會。”

再後來,蔣正楠便如以往一般,不時地與其他女子約會。

一切如常,仿佛許連臻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一般。

只是蔣正楠搬出了原來住的別墅,吩咐賀君找相關的設計師重新裝修。

賀君曾将将設計師的圖紙給他過目,可蔣正楠頭也不擡地對他說:“就按這個圖紙施工吧。”

語氣平淡得仿佛與他無任何關聯。

賀君不好多說,便按他的意思安排了。

賀君也曾以為許連臻這件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就如船過水無痕一樣。

可是不久,監獄方面的姜獄長便打來電話過來給他,說許牟坤檢查出來得了肺癌。

賀君挂了電話,第一時間便把這個消息禀報給了蔣正楠。

蔣正楠聽後沉默了良久,賀君見狀,便也退了出來。

後來,蔣正楠又把他叫到了辦公室,當着他的面撥通了姜獄長的電話。

詳細地詢問了保外就醫的情況。

然後便安排他出面向有關方面打了招呼,辦妥了保外就醫的事情。

甚至連醫院方面,都是在蔣正楠眼皮下賀君親自聯系的。

可就算如此,蔣正楠從頭到尾再也沒有在賀君面前提過許連臻的名字。

方才他正巧在蔣正楠的辦公室裏,因電話随手拿在手裏,許連臻一來電,賀君便不由地一愣。

蔣正楠自然看出了他的不對勁,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誰的電話,怎麽不接?”賀君躊躇了數秒,才回道:“是許小姐的。”

蔣正楠面色一滞,數秒之後才示意他按下免提鍵。

蔣正楠一直緘默不語。

賀君才關上蔣正楠辦公室的門,因聽辦公室裏頭“噼裏啪啦”一陣折騰之聲傳來。

那日之後,她再也沒有跟他聯系過。

就好像兩人從未認識過一樣。

從未認識過!

蔣正楠雙手撐着桌面,望着淩亂的一切,呼吸重而紊亂,臉上浮着受傷的表情。

原來他對她而言,那一年多的日子對她而言,從來都沒有任何意義。

連這樣子的事情,她找的人,也寧願是賀君,而不是他!

蔣正楠就如此地維持着這個姿勢,像一座雕像,站出了無法言說的心傷。

許連臻挂了電話,暗暗松了口氣,幸虧賀君答應了。

否則……否則她要找誰啊?腦中一下子閃現出蔣正楠的臉……許連臻怔了半晌之後才發現,自己又有了片刻的空白,這段時間的自己,像一個得了老年癡呆症的病人,常常會說着說着就忘了要說什麽,做着做着會無緣無故地發呆。

那天晚上,蔣正楠在某個路口停車等紅綠燈的時候,擡頭便瞧見了不遠處的高聳伫立着中心醫院。

車子居然開到了這裏,蔣正楠面色發沉。

客紅燈轉綠後,他手裏的方向盤一打,便駛進了醫院。

蔣正楠一直在車裏沒動。

好半晌,看了看腕表,顯示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多。

蔣正楠推開車門,一陣冷風湧了進來。

他似清醒了過來,站在原地。

在冷風裏頭不聲不響地站了半天,他最後還是“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朝住院部走去。

蔣正楠站在病房門外,聽到裏頭那個熟悉低柔的聲音響起:“爸,要不要吃橙子,我給你切一個?”

那一瞬間,他的心,仿佛通電般微微顫栗。

是她的聲音。

這些日子累計的怒火,竟然如同被冰水澆過一般,慢慢都熄滅了。

他一直認為這世界上,女人多了去了。

他過幾天便會将她忘記得幹幹淨淨的。

是得,忘得幹幹淨淨的。

可是,直到此刻,才知道不是這樣的。

很多時候,愈想忘,愈難忘。

蔣正楠一直站在外頭,後來,許連臻出來,一個人去公交車站乘車。

他就開了扯緩緩地跟在那車後頭。

蔣正楠看着她上車,看着她下車,又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到了租的房子。

他把車子停在角落,在樓下看到樓頂的燈淺淺地亮了起來。

蔣正楠環顧四周,這裏是城鄉結合帶,四周的房子都是屋主自建的小産權房。

這種地方,魚龍混雜,向來是治安難點。

蔣正楠擡步上樓,一級又一級……四周是刀子般的嚴寒,北風呼呼吼叫着咆哮而來,打在裸露的肌膚上便如同利刃在割。

蔣正楠似中了定身術一般,無知無覺得站在樓頂加蓋的小屋外。

原來,這段時間,她一直住在這裏。

幾天之後,賀君按照約定如期出現在了許連臻面前。

許連臻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再三地道謝:“賀先生,真實太感謝你了。

你這麽忙,還要抽時間過來……”

賀君一直如往常般客氣:“許小姐,你太客氣了。

舉手之勞而已……”

“賀先生,我們對一下要說的話吧,免得在我父親面前說漏了嘴。”

于是許連臻将自己編的兩人怎麽認識,在哪裏認識等等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賀君點了點頭:“許小姐,你放心,我會全力配合你的。”

不知道是賀君的談吐禮儀、一表人才,還是父親許牟坤太渴望這麽一個人的出現了,一切都順利至極。

瘦骨嶙峋的許牟坤這幾日的精神已經很不濟了,但一見到賀君,還是滿臉歡喜地拉着賀君的手,笑呵呵地說話:“我相信我女兒的眼光,她說你好,相信你一定是不錯的。”

賀君不愧是一等一的人才,那笑容真誠得無一絲破綻:“伯父,能認識連臻是我的福氣。

您放心,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又疊聲道歉:“伯父,真是對不住,一直到現在才來看您。

只是我被公司派到了國外,昨天才回來……”

許牟坤拍了拍賀君的手,滿意地連連道:“好,好,好!來就好。

來就好。

年輕人,工作要緊,工作要緊。”

又問了一些賀君家的情況,賀君都一一作了回答,只說家在外地,父母都是中學老師,家裏還有一個姐姐早已經結婚等等。

許連臻在邊上一邊聽一邊微笑附和,臉上肌肉都幾乎僵硬了,也不知道賀君說的家裏情況是真的還是假的。

但是她不得不承認,賀君極有能耐,至少他所說的,父親許牟坤聽了都十分滿意,而且看情形還毫無懷疑。

兩小時很快便過去了,許牟坤道後來有些支撐不住了,面露倦意。

許連臻見狀,忙扶了父親趟下來:“爸,你先休息一下。

不要太累。

他還有事要回公司呢。”

胡軍也在一旁幫忙掖被子,便順着許連臻的話道:“是啊伯父,您要好好休息,注意身體,我下次再來看您。”

許牟坤點了點頭,心滿意足地睡下:“工作要緊,忙就不要過來.”

許連臻輕輕磕上門,在電梯口一再跟賀君低聲道謝。

賀君道:“許小姐,請不要這麽客氣,需要我出面的話,請一定給我打電話。”

許連臻點了點頭。

賀君的電梯直達醫院停車場,他拉開門,坐進去後便開始彙報自己剛剛的工作情況:“蔣先生,一切很順利。”

蔣正楠交疊着雙腿,面無表情地吩咐司機:“開車.”

車子發動,出了醫院。

賀君見蔣正楠神色不佳,也不待他開口,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病房內所發生的一切敘述了一遍。

邊說邊從後視鏡觀察蔣正楠的神色,可蔣正楠從車子一啓動便閉眼假寐。

司機徑直往公司方向開去,等到賀君說完,車子已經行駛了很長一段路。

公司大樓近在眼前,蔣正楠的聲音忽然響起:“掉頭,去醫院。”

送走了賀君,許連臻心裏舒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空落落的疲累排山倒海般地襲來。

累是應該的,可是她也不明白為什麽會空落落的。

她在病房外的樓梯間待了半晌,收拾好心情,這才回了病房。

父親許牟坤面色憔悴,神色倒是歡愉喜氣的,含笑道:“爸爸是見了小賀,心裏頭高興,所以睡不着。”

許連臻偏過頭,避過父親的視線。

許牟坤以為她在害羞,于是不再多說,望着女兒只是微笑。

雖然跟賀君沒什麽,可父親這樣子的笑,許連臻臉皮薄:“爸……”

許牟坤幽幽道:“爸只是在想,要是爸能看到你結婚,看到你孩子出生,那該多好啊!”許連臻眼眶一紅:“爸……”許牟坤拍了拍她的手:“爸只是随口說說,爸現在看到小賀,爸爸就滿足了。

小賀這年輕人,一看就知道不錯……父母都是老師,書香門第……好啊……”

許連臻背過身,擦了擦眼角的濕意。

又給他掖了掖被子,叮囑道:“爸,你累了一下午,先睡下。

我去菜場轉一下,回去給你熬湯。”

許牟坤心疼地道:“不要去忙了,我沒胃口,什麽都不想吃。

你看你,最近都瘦成什麽樣子了。”

許連臻撒嬌道:“是我想喝呀。

我這就去買菜,你快閉上眼睛,睡不着也要休息一下。”

許牟坤這才聽話地閉上眼睛。

由于身子虛弱,下午又說了許多話,到底是乏了,再加上總算是看到女兒的男朋友了,心事放了下來,許牟坤帶着笑容淺淺入眠。

睡夢中隐約察覺似有人走到了他的門口,腳步輕軟,低聲在說話。

長期戒備的關系,許牟坤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只見門口果然站了兩個人,一個正是自己的主治醫生華醫生,另外卻是一個年輕男子,就這麽擡眼望去,只覺得衣着考究,眉目間器宇不凡。

許牟坤眉頭微皺,他雖然身子病了,可是腦子和眼睛沒有病。

這個年輕人他有些眼熟,曾經在病房門口看到過幾次。

華醫生微笑問他:“老許,今天精神怎麽樣?”許牟坤甸了點頭:“還行,還行。”

邊說邊撐着手坐起來。

那年輕男子忙上前兩步,态度殷勤地扶了他坐起來。

許牟坤忙道:“謝謝!”

那人朝他笑笑,甚為禮貌:“伯父不用這麽客氣。”

許牟坤聽了他的稱呼,疑惑道:“你叫我伯父,你是我們小臻的朋友嗎?”那人似怔了怔,半晌,才答非所問道:“伯父您好好休息,我先告辭了。”

華醫生也笑了笑:“老許,那我也先出去了。”

許牟坤滿腹狐疑地望着兩人離去的背影。

蔣正楠由華醫生陪着進了辦公室。

蔣正楠問道:“華醫生,許先生的病情真的已經……”

華國富扶了扶鏡框,實話實說:“蔣先生,你是知道的。

許先生轉過來後,我們就專門給他做過各項詳細檢查。

本來化療還是有幾分希望的,可是許先生不同意這個治療方案。

這段時間我們一直在監控他體內的癌細胞變化……情況不容樂觀啊!”

跟賀君近來彙報的一模一樣,蔣正楠沉默半晌:“按你觀察的情況,許先生的病還可以拖多久?”

華國富緩緩道:“就跟我上次說的,具體還是要看病人的求生意志。

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

許先生這個病按照現在的情況發展,最多也就兩三個月……短的話…”華國富聳了聳肩,沒有再說下去。

蔣正楠喃喃重複:“兩三個月……”

等許連臻再次來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許連臻在病房外扯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後,方推門而進:“爸,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好吃的?”

甫一擰開蓋子,一陣濃郁的香氣便撲鼻而來。

許牟坤疼惜地望着女兒,這幾年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原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現在竟然什麽都會了,連湯熬得都可以與外頭的餐館媲美了。

想想就知道肯定吃了很多的苦頭。

許牟坤越想越心酸,又怕許連臻瞧出來,便扯了個話題,開口把方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那個人還叫我伯父…你有這樣的朋友嗎?”

許連臻的手微晃,碗裏的雞湯輕輕晃動,蕩起了漣漪。

平靜的心似在一瞬間被上了發條,怦怦直跳。

父親形容的那個人,分明是他,可是……可是,不可能是他。

絕對不可能是他!

肯定是別人走錯病房了。

這麽一想,頓時冷靜下來。

許連臻側過臉,頓了頓道:“爸,我怎麽可能認識這樣的朋友啊?八成是人家走錯房間了吧。”

許牟坤仔細一想,确實如此:“估計是的。不過話說回來,這個男的身上倒是有點氣勢的……評頭論足的時候,不免想到了賀君,覺得滿意之極,“我覺得啊,賀君這孩子真的不錯。适合做老公……剛剛那人一看就是要錢人家出來的孩子……這年頭啊……齊大非偶……”人家都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許牟坤現在是越看賀君,越覺得各種的好。

許連甄嗔道:“爸……”

許牟坤看着明媚靓麗的女兒,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小賀他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嗎?他知不知道你……”許連臻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忙寬慰他:“爸爸,他對我很好……不會介意我這個的。”

許牟坤憶起往事,自責不已:“唉……都是爸爸害了你。”許連臻啧道:“爸爸,好好的,怎麽又說這個了呢。都過去了。”

“賀君他知道的,他還跟我說,他家裏離這裏這麽遠,他不說,我不說,他的家人永遠不會知道的……爸,你就放心吧。”

許牟坤聽她這麽說,連連點頭:“這就好,這就好。我就說小賀是個好孩子……”

許連臻一邊吹一邊喂他喝雞湯:“爸爸,快喝吧。涼了就油膩,不好喝了。”

許牟坤因為高興,所以一口氣喝了大半碗。望着女兒幹淨利落地擰上保溫盒,又去洗了碗,洗了抹布收拾病房,許牟坤不由得心酸心疼,拉着她的手讓她坐下:“你都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唉,都是爸不好,是爸拖累了你。”

許連臻道:“爸,你又在說混話了。你是我爸,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呢。”說話間,側頭微笑打趣:“除非你在外頭生了其他女兒!”

“爸,到底有沒有?”

許牟坤好氣又好笑地給了她一個“栗子”。許連臻捂着額頭,直叫喚:“哎呀……疼……疼……”

“爸,我黨的政策一貫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哦!”

許牟坤笑着連連搖頭:“你啊……”

這樣的父女場面,似是時光倒流,回到了從前。

許牟坤怔怔瞧着她半晌,長長地嘆了口氣,認真地叮囑道:“小臻,在這個世界上,爸爸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爸爸不求你以後大富大貴什麽的,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爸爸在下面也就安心了。”

許連臻心頭一酸,将頭緩緩地擱在父親腿上,輕輕地蹭了蹭,好像從前一樣。她輕輕道:“爸,你放心,我會的。我一定會平平安安,幸福安康的。你也是,要聽醫生的話,乖乖吃藥,多吃東西,保持體力……爸,你一定要看着我幸福哦!”

許牟坤雖然精神一日比一日疲乏,但每天還是習慣性地要看點報紙。這天,他午睡醒來看見女兒買來擱在枕頭邊的報紙,便想撐着床鋪坐起來。這麽一個小小的動作現在對他來說都累得直喘氣。好在許牟坤現在也看開了,在那裏頭待了幾年,現在能跟女兒團圓在一起,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人嘛,都免不了有那麽一天,或早或遲而已。

許牟坤放下報紙,一步拖一步地走出了房門,到走廊上去透氣。他扶着牆走了十來米,便有匆匆經過的護士關切地叮囑道:“老許,不要走得太遠,當心累着。”

許牟坤和往常一樣在走廊上坐下來休息。

半晌,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伯父,您好。”是那天跟華醫生一起的那個男子。許牟坤含笑點了下頭:“你好。”

那男子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間病房,道:“我是來探病的,我朋友住在那間病房。護士說他做檢查去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

原來如此,看來那天人家真是走錯病房了。許牟坤心下釋然,便說了一句:“那估計得半天了。”那男子微微一笑:“是啊。估計得半天。”

許牟坤又坐了片刻,便要起身。那男子見狀,快他一步,攙扶着他道:“我扶您吧。”許牟坤擺了擺手,道:“謝謝……我自己可以的……”

那男子甚是客氣:“沒關系。我反正在等人,不趕時間。我扶您回房。”許牟坤見他如此客氣,便不再推讓,由他攙扶着回了房。

許牟坤在那個男子攙扶下靠在了床頭。那男子極細心,又拿了軟枕墊在他身後:“伯父,這樣OK嗎?“許牟坤說了句:“可以的,謝謝。”

那男子又問:“伯父,要不要喝水?“許牟坤與他說了幾句,倒也覺得有幾分口幹,便點了點頭。那男子便去倒水,大約是看到了黑白一對杯子,不知道該用哪個杯子吧,有幾秒的錯愣:“伯父,這裏有兩個杯子,哪個是你的?”

許牟坤:“黑色那個。“于是,那男子很快倒了一杯溫度适宜的水,雙手捧與了他。許牟坤接了過來,笑了笑:“你自己也不要客氣,想喝水就自己倒。”那男子也真沒跟他客氣,取過白色瓷杯,倒了滿滿一杯,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許牟坤與他閑聊了幾句,不外乎是向他探聽一下賀君工作的單位:“對了,年輕人,你知道洛海的盛世集團嗎?”

那人一怔,然後笑笑道:“當然知道。在本市數一數二的集團。伯父怎麽突然問起這個?”許牟坤道:“随口問問而已。對了,那麽找你這樣說的話,在那個集團工作不是很有前途?”

那人就這這杯子喝了一小口水,許牟坤一看就知道是家教極好的人家出來的,舉手投足積案彬彬有禮。那人的手指輕緩地摩挲着杯子,回道:“能在那種集團工作,只要自己努力,自然是前途不可限量的。”

許牟坤覺得很有道理,心情也好,又與那人閑聊了半晌。那人也極會聊天,挑着一些有趣的事情與他說笑。比如說起打仗:“美國:我想打誰就打誰;英國:美國打誰我打誰;俄羅斯:誰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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