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空的微涼 (2)
我,我打誰;法國:誰打我,我打誰;朝鮮:誰惹我不高興,我就打韓國。”
許牟坤幾次被他逗得笑了出來。那人後來大約見他累了,便客氣起身告辭了出去,只說:“伯父,下次有機會再來看你。”
許牟坤只把這事當作一個插曲,也就沒在許連臻面前提及。
隔了兩日,那男子又來了。也是下午時分,許連臻這個時間總是不在的,許牟坤正在看報紙,聽見有人敲門,擡頭便看見那男子推門而進:“伯父,您好。”
許牟坤放下報紙,取下眼鏡:“又來看你朋友啊……”那男子笑了笑:“是啊。”
許牟坤道:“坐吧。你朋友檢查出來怎麽樣?”那男子一怔,道:“不大好,晚期了……”
許牟坤嘆了口氣:“這個樓層啊,大多都是這個病……”
因上次的聊天,兩人也頗為熟絡了。那男子問道:“伯父,我看到你好幾次,怎麽都沒有人陪你啊?”
許牟坤道:“我女兒陪着我呢,她每天這個時候都回家買菜煮飯熬湯……等下會送過來給我。”那男子怔了怔,笑道:“真是個孝順女兒。伯父你好福氣。”
許牟坤:“是啊。這一層的人都很羨慕嫉妒我。”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打開了話匣子,“唉,我啊,就這麽一個女兒。一直覺得虧欠她太多……她媽媽身體不好,她兩歲的時候,媽媽就走了……那個時候啊,真是窮得叮當響……我連給她買奶粉的錢都沒有,就偷偷去賣血。隔壁家跟她同歲的小女孩每天早餐有兩個雞蛋,她呢,永遠是鹹菜稀粥……我那個時候就想啊,我一定要有錢,不能讓女兒跟我過這種苦日子……哎!可是沒想到,到頭來,還是我害了她……”
許連臻給父親送湯過來的時候,打開門就覺得不對,房間裏頭有淡淡的煙味。許連臻皺眉道:“爸,你抽煙?”
許牟坤好像做錯事被抓住的孩子,将臉埋在報紙裏頭,沒有吱聲。許連臻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你真抽煙。這煙是哪兒弄來的?”
許牟坤讪讪解釋:“一個朋友給的……”許連臻嗔怪道:“爸,醫生不是說了,你不能抽煙!可你現在不只抽煙,居然還在病房裏抽!”許連臻怒極:“到底誰給你煙的?”
“是隔壁房的一個朋友,正好路過……”許牟坤的聲音低了下來,“爸這幾天不知怎麽的,就想抽根煙,而且我就抽了一根,解解饞……鎮的,就一根!”
許連臻想起華醫生前些天找她談話:“許小姐,對不起,你父親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了……”許連臻心裏一酸,覺得眼眶熱熱的,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滴下來,她急急地別過臉。想着父親時日也不多了,抽煙就抽煙了吧。
沒有開到,也沒有化療,許牟坤在醫院裏住了五個多月之後,終究在某個下午平靜地合眼離去了。在那之前,賀君又來過幾次,完美地演繹了一個男朋友該表達的關切和慰問。
許連臻望着墓碑上父親的照片,終于知道,這個世界,天大地大,可她永遠都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從今往後,再沒有人會在她生日的時候煮糖心雞給她吃了,也在沒有人會在吃魚的時候夾臉魚肉給她吃了……再沒有人了!
他一個人在墓地待了很久,然後又沿着很長的一段盤山公路來到山腳的公交車站。夕陽一點一點隐下去。兩旁都是荒地,大片青蔥嫩綠的野草野樹,在擁擠中無奈地瘋長。
許連臻失魂落魄地搭上了最後一班回洛海市區的公交車,輾轉回到租房小區門口的時候,天色已暗了。
她隐約覺得異樣,轉身回望,只見有車輛從馬路上緩緩行駛而過,一切都一如往常。
許連臻在屋子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了足足三天三夜,餓了就煮泡面,吃了就睡。第四天一早,她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于是從床上起身,将家裏所有的地方都細細地打掃了兩遍,弄得幹淨無塵後,又去浴室,從頭到腳把自己洗了個清清爽爽。
洗了衣服,将所有的一切都料理好後,她才出門。
外面已經是夏天了,流光明媚。
整個世界對她而言,仿若隔世!
她沿着馬路漫無目的地走着,空氣裏有紅塵俗世的味道,熱鬧喧嚣。她逛了整整一天,後來在馬路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就這樣一個人傻傻地看着人來車往,整個世界鏡花水月般的喧嘩。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與她無關。
坐了許久許久,一直到手機響,許連臻從包裏摸了出來,是一個陌生號碼。盯着閃爍的手機屏幕,她按下了接聽鍵,是一個耳熟的聲音:“許小姐,方便見個面嗎?”
半晌之後,一輛黑色車子緩慢地在馬路邊停了下來,有個司機模樣的男子下了車,客氣地替她開門:“許小姐。”
蔣夫人依舊是高貴從容的模樣,微笑着朝她颔首:“許小姐,你好。方便上來坐一下嗎?”
都這般客氣地邀請她了,許連臻也拒絕不了,于是大大方方地坐進了車子:“蔣夫人,你好。”
許連臻黯然憔悴的眉目,使所有的悲傷一覽無餘。陸歌卿心頭恻隐:“許小姐,逝者已逝,請節哀順變。”
許連臻澀然道:“謝謝。”說完,想到了一事,“蔣夫人,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幫助。但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一下,關于我父親在醫院方面的治療費用,我一定要還給你的……”
陸歌卿一怔,片刻方溫言道:“不用,只是小事而已。”醫療費這樣事情不是她做的,那麽想來也只有正楠而已。想不到他居然……陸歌卿輕蹙眉頭,那種擔憂又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許連臻道:“蔣夫人,不能這樣子的……”
陸歌卿回過神,從包包裏頭取了一張支票遞給她,打斷了她的話:“許小姐,我沒有什麽不尊重之類的意思,只是想謝謝你的幫忙。”
許連臻望着那張薄薄的紙,恍惚一笑:“蔣夫人,謝謝了,可是我實在用不着。”其實不用蔣夫人來找她,她也要離開了。
陸歌卿道:“我也是為人父母的。許小姐,我相信你父親在天堂肯定希望你以後可以生活得很好。”
許連臻搖了搖頭,淡淡一笑:“生活得很好,也可以與金錢無關。”
許連臻低聲道:“謝謝蔣夫人了。只是這錢,我是不能拿的,否則我父親在底下也會以我為恥。”就算沒有錢,她也一定會好好生活。因為她答應過父親!
陸歌卿良久不語,半晌才道:“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許連臻望着車窗外,已經天色漆黑一團了,不遠處的路燈昏黃暈亮,好似夏夜裏盛開的昙花,一朵一朵地依次綻放。
許連臻緩緩道:“蔣夫人,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我會做到。我會離開這個城市,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我有手有腳,是絕對餓不死的。”
是的,一切從頭開始,以後她的生命裏頭,再沒有爸爸,也沒有什麽蔣正楠、葉英章……以後,什麽都沒有了!
其實她與這座城市,與這裏的所有人,一開始都不過是陌生人而已。她離開,然後會與這些人重新成為陌生人。
陸歌卿嘆了口氣,取出一張名片,在上面寫了一串數字,遞給她:“這個號碼是我私人的聯系方式,以後無論你在哪裏,如果遇到什麽麻煩,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
她的這個號碼只有家人才有,這等于一個巨額承諾。陸歌卿心裏知道自己不應該開出這種承諾的,可是她見許連臻的哀傷摸樣,總覺得于心不忍。她素來與人為善,知道凡事不能做得太過。這樣的女孩子,若是……若是家事清白,正楠又喜歡,她也不會反對的。可偏偏不只她父親,連她也進過牢裏頭……
唉,事到如今,還去想這個幹嗎!
許連臻推拒不得,只好拿在手裏,低聲道謝:“謝謝你了,蔣夫人。”
她知道她永遠用不着。
機場高速四周的廣告牌像流星,飛一般地眼前不斷出現,又不斷往後消失……許連臻緩緩閉上了眼睛,離他真的越來越遠了。所有與他有關的人,有關的事,有關的物,有關的景,都在不斷飛逝之中,越來越遠……
此生此世應該再不會相見了!
告別這個城市,告別所有所有的過去。一切從新開始。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某個人的影像在許連臻腦中卻越來越清晰。
她覺得很奇怪,她應該會想起葉英章,可是居然沒有!從頭到尾,她想念的人竟然是蔣正楠。
許連臻輕咬着唇,與那眼角鼻尖的酸澀抗衡着。眼圈重重的,似有什麽東西要墜落下來。
不,她不能哭。
她答應過父親的,一定會找對她好的男人,有份正當的職業,也不需要太有錢,也不一定要長得好看,只要真的對她好,真心對她,然後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她一定會找到的。
手機鈴聲打破了車子裏頭安靜的氣氛。許連臻盯着屏幕上閃爍着的電話號碼,就算沒有儲存,但也熟悉至極。如同印刻在心上,抹之不去。
他怎麽會有自己的這個號碼?可下一個瞬間,許連臻對自己的想法就幾近自嘲地笑了。蔣正楠是誰!他有的是辦法。
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麽他的號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那日在聶重之那裏,他轉身離去後,兩人再沒有見過。現在憶起,她還記得他緩緩轉身的那個畫面……
她和他,一切早已經結束了!
似乎有一個世紀般久遠,鈴聲中斷了數秒,又立刻響了起來。中斷又響。不停地重複。
最後,她屏住呼吸,按下了接聽鍵。他的聲音不響,也不冷,透過電波平穩傳來,但還是叫她知道了什麽是包含怒意。
“給我叫司機停車!”
許連臻心頭一顫,下意識地轉身往後看去。她驚住了,他們的車子後面不遠處跟着一輛車子,赫然是他的。但是現在這條機場路上車輛太多了,他越是想擠,越是被堵住。
“許連臻,聽到沒有,給我停車。”他冷冷淡淡地又重複了一遍。
許連臻靜靜地望着他的車子,隔了幾重玻璃,隔了遠遠的距離,她似乎可以看到他陰沉狠戾的臉色。
她轉過頭,機場候機樓已經進入視線了。
電話那頭,蔣正楠的聲音有些咬牙切齒:“許連臻,你最好聽我一次,給我停車。你以為你這麽容易就能離開嗎?”
是的,是他吩咐賀君讓她搬出去的。他以為她回說上一字半句,可是她居然什麽也沒有,賀君說,她只是說了個“好”字。
那日,賀君在咖啡店裏給她支票的時候,他就在落地玻璃牆外的車子裏頭,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她沒有半分推拒,就這麽接了過去。他以為她會拒絕,她那麽倔強傻氣,一定不會要的。
可是他眼睜睜地看到她接過所有東西——只要她想着與他有以後,就會拒絕的。可是她沒有。她沒有!
蔣正楠第一次知道什麽是受傷。
而是他對自己說,她這樣的女人,多了去了,有什麽好稀罕的。只要他想要,比她漂亮的多了去了……是的,多了去了。
于是,他也如此實踐了。
可是為什麽後來他一接到姜獄長的電話,說她父親檢查出來得了重病,整個人就定在了當場……回過神來,就像得了指令一樣,第一時間疏通各種關系把她父親給弄了出來。
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父親是他跟在警車後面親自送到醫院的。
他多少次到醫院,在她父親病房外徘徊,只為了偷偷瞧她一眼。他知道她不止一次地躲在樓梯間裏掉眼淚。她在門內,他在門外……只隔了薄薄的一道門。好幾次,他的手就擱在涼涼的門板上,他用盡力氣控制自己,才沒有推開……
他知道她有她的驕傲,可是她不知道,他也有他的傲氣。
他總以為她回打電話給他,哪怕是一個電話。可是她從未打過!
就算如此,他還是不斷跟她父親的主治醫生聯系,時刻關心她父親的病情治療情況……甚至偷偷去見她父親,陪他聊天說話。
她父親去後,連墓地也是他讓賀君打電話去弄妥的。她傷心過度,渾渾噩噩的,怎麽會知道現在的墓地寸土寸金,依山傍水的風水寶地是她想租五年就租五年,想租十年就租時間的嗎?
這一切,他永遠不會告訴她,所以她永遠不會知道。
可如今,她居然就想抛下一切,抛下各種不對勁的他,就這麽一走了之!從此之後,與他再不相見。
她不過只是一個普通女人而已。他蔣正楠的女人多了去了。可是這麽對他的,她也是第一個。
蔣正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應該是瘋了,他現在就是想要把她留下來,留在洛海,留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
出租車上的許連臻緩緩閉眼,同時,指尖微一用力,掐斷了電話。
手表顯示的時間,離登機只有50分鐘。陶瓷的表鏈,依舊光澤瑩潤。那麽靜,她似乎聽到秒針每次轉動的滴答滴答之聲。其實肯定是她的幻覺而已。
忽然之間,車後傳來“砰”的猛烈撞擊之聲。随即是很多長而急促的剎車聲,還有喇叭聲……交織成一團,如物體強烈爆炸一般,炸響在她耳邊。
許連臻第一個反應就是猛地轉頭……果然,他們的車子後面發生了一場車禍。那一瞬間,她的心髒幾乎從口腔中跳了出來,她朝司機大喊:“停車!停車!”
七月的天氣,熱辣辣的光線下,塵土飛揚,似乎遮住了眼前所有的視線。可是,她還是清楚地看到他的臉,滿是紅紅的液體。
一直到後來,許連臻才奇怪地發現那天的自己居然沒有反胃。她撲了上去,用顫抖的手指碰到了那黏糊糊、濕漉漉的溫熱液體:“蔣正楠!蔣正楠……”
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的臉色依舊平靜如常,目光幽深,可裏頭卻有着明顯的笑意:“許連臻,你走不了的。”那般篤定,仿佛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許連臻呆呆滞滞地坐在手術室前的椅子上,除了“手術中”那三個紅字,四周的一切好似都與她無關。
蔣正璇扶着蔣母匆匆而來。陸歌卿的臉上滿是驚惶擔憂,由蔣正璇攙扶着,顫聲問道:“許小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蔣正璇泫然欲泣:“連臻,大哥好端端的怎麽會出車禍呢?”
許連臻癡癡地望着手術室的門,輕咬着唇,神情恍惚絕望。她在一片茫然中搖頭,一個勁兒地搖頭,不斷地搖頭:“對不起……蔣夫人……對不起,璇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麽會這個樣子的!”
陸歌卿見她衣服上血跡斑斑,知道都是兒子的血,越發心驚肉跳起來。陸歌卿不能自己地捂着胸口,只覺心口處氣悶難當,無法呼吸。蔣正璇見狀,趕忙扶着她在最外頭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媽,你怎麽了?媽,你的藥呢……”也抽不出時間來追問許連臻。
最後還來了一個氣場十足的男人,一進來就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了數秒。陪同他一起來的幾個,隐約聽到有人在說“院長”“蔣書記”之類的詞語。他們都沒怎麽說話,只是偶爾将目光掃向她。
時間很長,每一秒都是一種火燒火燎的痛苦煎熬!
很久以後,手術室的門被推開了,幾個醫生簇擁着一個醫生一起出來。兩批人嗎彙聚到了一起。
“院長——”
“蔣書記,這是主刀的林醫生。”
那林醫生摘了口罩和手套,雙手謙恭地握住了那男人的手:“蔣書記,令公子在我們的全力搶救之下,目前已經脫離危險了……”
“謝謝……謝謝……”饒是身經百戰的蔣兆國此刻也激動得連聲道謝。
許連臻一直站着,眉目也未曾牽動過分毫。一直到聽到醫生口中那“脫離危險”四個字,她才扶着牆慢慢地走了一步。腳已經麻木僵硬了,一動便如同無數支鋼針在紮。
在關上電梯門的那一瞬間,許連臻看到,蔣正璇、陸歌卿還有那男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蔣正璇喊了一聲:“連臻……”
許連臻垂下了眼簾,最後,電梯門阖上,将蔣正璇的聲音和所有的一切都擋在了外頭。
電梯裏安靜至極,可以清晰地聽到電梯繩索絞動的聲音,“紮紮紮”的,好似絞在人心上,讓人痛到無法呼吸。
有個人影清楚地映在明亮的鏡子裏,面容茫然,眸子一眨不眨。忽然,那人雙手捂住了嘴巴,有東西從眼角大滴大滴湧出,無法抑制。然後,那一顆顆的東西“啪嗒”“啪嗒”地掉落在電梯裏頭。
再見了,蔣正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