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

第16章 雁聲遠向蕭關去

時值隆冬，海風掠過空曠的浦東機場，陰霾的天空似乎夾着細微的冰雨。

任行之手臂上搭着風衣，慢慢地走出機艙。他此行并沒有帶秘書一道，而是想獨自安靜一下，散散心。

走出旅客通道，任行之四處張望着，并沒有發現來接他的人，不由得眉頭一皺，拿出了手機。

“喂，九哥……我已經到了，你現在在哪裏？”

“呵呵，不好意思啊，老七，遇上塞車了，我剛到機場停車場……”

“那，我直接到停車場找你……”

任行之收了電話，辨認了一下路标，徑直向通往停車場的電梯走去。

到達底層停車場，電梯門一開，任行之便見着了來接他的人。

任行之口中稱為九哥的人，名叫餘岳九，六十一歲，雙鬓花白，架着一副金邊眼鏡，一派儒雅的學者氣度，他是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前任院長，六十歲時退居二線，現陪着家人住在上海。

老朋友見面，格外欣喜。兩人握着的手久久不願放開。

餘岳九拉着任行之走到他開來的車旁邊。

“哎？換了輛寶馬？”任行之驚詫道，“735LI！”

“呵呵，怎麽樣？不錯吧？”餘岳九得意洋洋地道，“是小寶給我買的。”

“這小子……”任行之笑道，“事業越做越大了呀，看來我們這些老家夥是望塵莫及了。”

“少扯淡了，”餘岳九笑道，“上車吧……帶你兜兜風。”

“我來試試。”任行之伸出手。

“哈哈，手癢了？”餘岳九笑着将車鑰匙扔給他。

隆冬的上海，傍晚五點鐘，已經夜幕降臨，外灘一片華燈璀璨。

一對老朋友手拉着手，沿着河邊漫步。

“九哥，春節你回去過年嗎？”任行之問道。

“我是想回去的，”餘岳九說道，“就是不知道你嫂子的想法，她怕坐飛機。”

“都回來過年吧，”任行之道，“天明今年也要回來，大家聚一聚。盈盈也說很久沒見着小寶哥了。”他說的天明是他的兒子，任天明。

“哈哈，”餘岳九笑道，“老七，這麽多年了還一直單身嗎？還沒有看上一個？要不要九哥幫你介紹一個年輕漂亮的？”

“呵呵，你說哪裏去了啊？”任行之笑道，“你這個壞蛋九哥，外表道貌岸然，實際上一肚子壞水，哈哈。”幾十年的交情，他們之間開玩笑早已經習以為常。

“還說我呢，”任行之笑着繼續道，“你跟九嫂子現在如何了？”

“還是老樣子啦，”餘岳九手一攤，笑道，“咱倆兄弟都命苦啊……我準備去包個二奶……”

“呵呵，”任行之笑道，“行啊，我支持。”

餘岳九的夫人在生了孩子後就一直和他分房，這事老朋友們都知道。

“還有一事，”任行之接着說道，“上次我不是給說過，樂天的事……”

“嗯，嗯，”餘岳九黯然道，“你上次說過了，他們夫婦因車禍去世……我也該回去看看他們，拜祭一下。”

談到這事，兩人心情不禁沉重起來，餘岳九扶着欄杆，盯着河裏蕩漾的燈光，不知道在想什麽；而任行之負手，望着天上隐隐約約的圓月，思緒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是如浮雲般的往事。

知青的生涯，充實而又忙碌。白天下地進行生産勞作，晚上集中學習毛主席語錄。

任行之和餘岳九以及另外十三個朋友由于家址在同一個街區，下鄉被分在了同一個公社，而淩樂天在相鄰的另一個公社。

任行之所在的公社，當時在他們一個年紀最長的大哥帶領下，每晚上讀過主席語錄後，堅持着文化學習。

然而當時條件實在艱苦，當地土地又貧瘠，別說晚上學習所需要的燈油，就是吃飯也經常是有上頓沒下頓。

老大發現了替人畫毛主席畫像能賺錢，便叫了有藝術天賦的任行之出去為別的公社、機關畫主席畫像。同樣有藝術天賦的淩樂天這個時候也加入了任行之，他們共同奔走于集鎮、公社、機關單位……漸漸地，大家生活都得到了改善，從此不再愁晚上學習沒燈。

當時公社之間都有派別之分，雖說淩樂天是屬于另一個公社的，但餘岳九他們都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共患難時刻，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誼。

知青返城的時候，淩樂天所在的公社比任行之他們早半年，從此也就失去了聯絡。

任行之他們返城之前，一群好友結拜了兄弟。按年齡，餘岳九應該排老三，但他天生童心，堅持說與九有緣，硬要當老九。而任行之是老七，淩樂天排行老八。大家相互叮囑一定要找到淩樂天。

再後來，高考恢複，一衆好友都參加了。由于知青時候一直堅持了文化學習，他們一幫人都很輕松地上榜了。

如今，大家都已功成名就，唯獨淩樂天，幾十年音訊杳杳，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卻人鬼殊途……

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任行之的思緒。是任盈盈打來的。

餘岳九的手機這時也響起來，他接了電話，拉着任行之向東方明珠走去，“走吧，小寶他們都到了。”

任、餘二人剛走，他們剛才停駐的地方，又踱過來兩個年輕人。

“老三，你明天真的不去？”黑子不可置信地問道。

“嗯，你去領就行了嘛，反正那個獎項也有你的功勞，咱們兄弟還分什麽彼此？”淩小宇微笑着。

無巧不成書，如果任行之他們多停留一分鐘，或者淩小宇早來一分鐘，他們就能遇見了。然轉瞬之間，對方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哈哈，你明知道不是說這個，”黑子笑道，“明天去會場，就可以見到你日思夜想的人啊。”

淩小宇盯着黑子，真誠地道，“昨晚我仔細想了一晚，發生那樣的感情，本來就是我的錯，再發展對大家都沒好處，尤其是對他，現在我正在改錯，人不能一錯再錯。”

“如果你真的這樣想，”黑子搖搖頭，“那你應該坦然一點面對，還怕什麽呢？躲什麽呢？”

“我明白自己現在所處的階段，”淩小宇淡淡地道，“我還做不到心如止水，誰知道如果見着了會有什麽沖動想法，或許會将現在的糾錯努力付之東流。”

“唉，”黑子嘆氣道，“老三，你太辛苦了……走吧，我請你吃晚飯。”他拍了拍淩小宇的肩頭，拉着他也投入了茫茫人海。

任行之随着餘岳九走進了位于東方明珠電視臺上面的旋轉餐廳。

“七叔，七叔！”他們剛現身，一位三十歲出頭，身着白色西服，意态潇灑的年輕人便走過來迎接，熱情地扶着任行之的肩膀。

“小寶啊，好久不見了”任行之笑呵呵地拉着他的手臂，“越發英俊潇灑了。”

這位小寶是餘岳九的兒子，名叫餘開，小寶是他的小名。

餘開是個非常傑出的年輕人，13歲考入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17歲留學美國，在美國呆了十年後，卻出人意料地放棄了那邊的優厚條件，返回中國自己在上海開了一家公司。

“童童呢？”任行之、餘岳九異口同聲問道。童童是餘岳九的孫子。

“這個周末說好了是他外公接他過去住啊，”餘開笑道，“不過我剛才給他們打電話了，童童嚷着要來看七爺爺，他外公馬上就送他來這裏。”

“哈哈，”餘岳九笑道，“還是咱們老七面子大……”

“老爸、七叔，咱們先進去，裏面還有人在等呢。”

任行之随着餘開走進包間，與餘岳九的夫人以及兒媳打過招呼，眼光落在座在餘岳九夫人旁邊的那個女孩身上。

“你是，婉兒丫頭……哈哈”任行之放聲笑道，“你什麽時候跑到上海來的啊？”

“哼，”婉兒嘟起美麗的小嘴，“七叔你還好意思說，一點都不關心我。”她是另外一個老朋友的女兒，跟淩小宇和任盈盈年紀仿佛，也是任行之他們看着長大的。

“婉兒妹妹都調到上海工作大半年了，”餘開笑道，“十一叔沒有告訴你嗎？”

“他們幾個糟老頭子，一通電話就憶苦思甜，哪還顧得上談我們小輩的事啊？”婉兒笑嘻嘻地說道。

“糟老頭子？”餘岳九裝着一副讨好的笑容，“沒包括你九叔吧？”

“當然沒有了，”婉兒笑道，“咱們九叔可是英俊潇灑，風度翩翩，風流倜傥的……”

餘岳九望了望夫人，苦着臉，說道，“你說我英俊潇灑玉樹臨風就得了，風流什麽的跟我沾不上邊啊。”

“哈哈，”衆人立時笑翻了。

婉兒一邊笑，一邊靠在九嬸的肩頭，“九叔別怕，開玩笑的啊，誰不知道你是模範丈夫啊？”

“唉，”餘岳九的夫人嘆氣道，“老了還是這副德行，為老不尊，跟孩子沒大沒小的。”

“九哥這是童心未泯啊，”任行之笑道，“這樣的心态，會長壽……婉兒丫頭，你說你老爸是糟老頭子？小心回去吃竹筍炒肉啊，呵呵……”

“那我就不回去了啊，賴在九嬸這裏，”婉兒拉着餘岳九夫人的手臂，意态親昵。

“也行啊，”任行之笑道，“趕緊讨好一下你九嬸和琴姐姐，請她們給你介紹個男朋友，早點嫁了就可以不回去了。”他說的琴姐姐，正是餘開的妻子覃琴，上海本地人，是餘開在美國留學時的同學。

衆人又是一番大笑。

談笑間，餘岳九的親家帶着童童也趕到了餐廳，相見之下，又是一番熱鬧。

在距離東方明珠的右側300米，淩小宇和黑子正坐在一家爵士牛排的店裏吃飯。

“老三，春節你打算怎麽過？”黑子一邊割着牛排，一邊問道。

“不知道。”

“要不，去我家裏玩？”黑子笑道，“我爸媽早就想見你了。”

“我暈，”淩小宇差點噴出一口飯來，“怎麽聽起來怪怪的？”他笑道，“帶回去見父母？這話好像應該對你女朋友說吧？”

“哈哈，”黑子撓撓頭，“讨老婆固然重要，但是兄弟的分量也不輕啊。”

“不輕你個頭，”淩小宇笑道，“我想我還是要回重慶去過年的……”

“不怕碰見他？”黑子笑侃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公司有這麽長的假期嗎？”淩小宇笑道，“過了大年初一，我就回上海來。”

“敗給你了，”黑子翻了翻白眼，“随便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