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柳氏醫館
前一天沒有當班,積了些許賬目。木葉一早到醫館就鑽進了賬房,全神貫注地算賬記賬。算得差不多,肚子也餓了。她活動活動肩膀,走出賬房。
柳雲婷坐在掌櫃邊看書,唐公子陪她坐着。
“吃飯了沒?”柳雲婷看見她問。
林木葉搖頭。
柳雲婷皺眉:“這個時候還沒吃……”
唐公子接口道:“正好我們也沒有吃,秦掌櫃來了耽誤些時間,可叫我們一起吃飯了。”
他往柳雲婷那裏“看”了一下,好像在說:“大熱天的,可不能教訓人。”
“終于可吃飯了,”布簾一掀,馮大夫端着茶盤茶具出來,“我可從沒想過這位秦掌櫃這麽能啰嗦。大熱天的,他到我們醫館避暑來了?”
她聲音俏脆,又說得歡喜,柳雲婷笑道:“得你這樣念叨……走吧,鍋裏的飯想必也想你得很。”
他們同在後堂吃飯。吃到一半,聽到前店有喧鬧聲,一會兒楊大夫進來,臉色都變了,“先生……”
被送來的那人面色烏青,胸前一個窟窿,血污滿身,躺在地上,分明已經沒有多少生的氣息。
“怎麽弄成這樣的?” 柳雲婷搭脈道。
六七個送人的身上也挂了不少彩,着镖師打扮,八尺高的漢子:“今早遭人偷襲,六師兄中了一掌一刀,刀上有劇毒……”
“什麽時候的事?”
“約早飯時分。”
“他中毒以後可有吐過?或發冷發熱的症狀?” 柳雲婷扯開他的衣裳,在他胸肋處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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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沒,六師兄中刀頗重,一直昏迷……”
另一個人接口:“吐過,在城外的林子裏,公子吐過血。”
“吐了多少,什麽顏色?”
“不多……就吐了一口,顏色……赤紅……”
柳雲婷站起來,馮大夫趕緊送上毛巾。她擦了手,指了指兩個受傷較少的人道:“你們把他擡到那邊的床上。小四,小五,就在這外面手術。”
大家應聲,馮大夫從櫃裏拿出布簾,将手術床圍上。楊大夫準備的手術刀具、藥品。
一個年輕的大漢忽然嚷道:“等等!你們柳大夫是個女人?!”
他指着一直在邊上看的唐公子。
柳雲婷看也沒看他:“是我。”
唐公子一笑:“我不懂醫術……”
“什麽!這……這怎麽行得通!”遲疑着就要來搬人。
唐公子往前一站。柳雲婷冷冷道:“出了這門,不到半個時辰,他身上的‘點鈎’就會毒發,何況他胸前肋骨盡斷,你們若是想有一根插進他心髒裏面,盡管亂動試試。”
那群镖師面面相觑,聽說柳氏醫館是潤州城裏最負盛名的醫館,他們才會急急送到這裏來。眼下聽柳雲婷已經知道中了什麽毒,心裏多少放心半分。何況唐公子內力深厚,站在那裏,分明也不是容易相與的。
柳雲婷不再理會,鑽進布簾。幾位弟子也跟着進去。先給病人服了一顆定風丹,柳雲婷道:“‘點鈎’的解藥,館中現在沒有。小六,上次我們配的方子,你還記得?”
林木葉點頭。
“現在熬制丹藥已經太晚。你按照那方子,将藥煎成湯水,熬三遍兌成一碗,半個時辰共兩次服下藥,效也是一樣的。”柳雲婷已經拿起尖刀,“外面那幾個人,都只是輕傷,老三給他們包紮下,然後把熬好的藥送進來。”
各人領命去了。
幾個镖師惴惴難安。
唐公子坐在邊上,忽然道:“你們這位六師兄,莫非是‘花河長嘯’郭小公子?”
楊大夫正給一個镖師包紮,手上用了些力氣,他抽了口氣:“正是。閣下是……”
瞧唐公子往他們面前一站的內力,肯定不是什麽普通人。
唐公子露出一個促狹的笑,“潤州不大,最近長月會盟,還有空房的客棧可不多。朱雀路的‘祥來客棧’,倒是遠近聞名。諸位要是現在過去定幾個房間,還是來得及今晚接郭公子入住的。”
那個镖師吃了一驚,“難道醫館不留病人?”
唐公子又一笑:“在下提前留一句罷了。留不留病人,還是大夫說了算。”
那位郭小公子傷病不輕,唐公子這樣說,必定又什麽緣故在裏頭。
幾個镖師滿腹疑狐,到底先派出一個傷得較輕的镖師出去了。
兩個時辰以後手術完,柳雲婷邊淨手邊道:“這位郭公子沒什麽大礙了,他身上的‘點鈎’之毒已解,胸骨已經接上,我用夾板固定住,你們接他的時候,小心不要碰見傷處。回去之後靜養,戒色戒辛。餘的傷口處包紮,一日一換,我這兒有合瘡的‘凝止丸’,你們若是想要,每次用少量開水化開,敷在傷口附近即可。要是你們有另外的療傷聖藥,也可給他服用。今天原該會發燒的,但這位郭公子年輕力強底子好,只要你們多注意給他喂水,就不會有什麽大礙。”
說着淨手畢,接過來弟子遞給她的藥包,給镖師們道:“這是幾副清熱生血的藥,一日一包,每包煎五次兌成一碗,飽食之後給他服用,共服七天。藥盡之前,以粥湯類飲食為佳,其餘益氣補血的藥品,可以多吃。”
這樣說完,就要往裏走。一個镖師攔道:“且慢。大夫既然說六師兄宜靜卧,此刻外面恐有暴雨,師兄剛剛手術畢,敢請留師兄在此一宿,待明日清晨再走。”
柳雲婷皺了一下眉頭:“郭公子的麻沸散藥力未過,現在移動是最好時間。要等到麻沸散藥力過去再騰挪,恐怕他會疼得昏厥,那時傷口開崩,可就麻煩了。”
外面彤雲密布,眼見就是暴雨傾城。幾個镖師無法,把車停在醫館門口,将郭公子擡進車裏。
一個的人拿着兩把油紙傘站在醫館門邊,留心看了兩眼馬車門楣上的金色徽标,走進醫館。
天色陰沉,只有門外的天空漏洞般的光亮照進來。
随着這光亮的而來,站在門口的,是一個年輕的後生。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直裰長衫,天藍色的領邊,沒有束腰帶,看上去弱不禁風,全身散着白色柔潤的光澤。
古大夫看着他,眼睛有些發直:“你……”
年輕後生開口:“勞問林木葉林櫃是在這裏嗎?”
他一開口,醫館裏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原本因為郭公子而顯得有點亂的醫館大廳,似乎所有的零亂都靜止了。
“你找林櫃啊……”古大夫回過神來,“她剛回賬房,我去叫她。”
“有勞。”年輕人對古大夫禮貌地點點頭。
馮大夫看着這個來找林櫃的年輕人,慢慢覺得有些眼熟……小小的臉,精致的五官,柔和的面部線條——是那天林櫃家裏的那個孩子。
今天他站在她面前,挺高,明亮的眸子特別水潤溫柔,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發青,但氣色已經恢複很多——這麽看沒有昨天那麽像孩子。
暴雨如注。
林木葉在暴雨聲中走出來。她看見一個人拿着傘站在醫館門口,雨簾在門檻前的地上擊出雨珠水塵,飄了一些在那人的鞋子和衣擺上,似乎也有一些飄過他長長的睫毛,與他濕潤的眼波融為一體。
她沒想到白果會到醫館來找她。
他沖她招手笑,把傘遞給她,有點不好意思:“你忘了帶傘。”
林木葉目瞪口呆。
外面下大雨,又被郭公子這麽一鬧,大家的心情都在等待平靜。平靜的源頭就是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人。
他站在林賬面前,似乎被這麽多人看着有些局促,有些腼腆。
“是林賬的朋友啊?坐,坐,不要幹站着。”楊櫃今天是當班掌櫃,看他倆杵在門口,也不說話——雖然林櫃是不會說話,但是幹站着也實在尴尬。
林木葉回過神來,将他請到門口大夫們專門休息的凳子上。
楊櫃搬過去一只花幾,在花幾上放了兩碗茶。
年輕人站起來,微微躬身:“不敢有勞。”
楊櫃挺精幹的一個人,這時候忽然有些八卦:“小哥是林櫃的朋友?”
年輕人站着說:“晚生白果,是林櫃的朋友。”
“哦。”楊櫃點點頭,“坐,坐。”他帶着八卦的若有所思的眼神偷看林櫃一眼,說:“你們聊,你們聊。”
白果目送楊櫃走開,方才坐下。就在他坐下的那一瞬間,醫館裏盯着他們的目光幾乎在同時都轉移了方向,至少表面上看起來,醫館裏給他們讓出了一個私人談話的空間。
“本來想給你送傘過來就走的,看來還是來晚了一些,現在反而是我被雨趕到這裏。”
林木葉點點頭。她不能說話,這時候也不知道可以說一些什麽。
“你什麽時候下班?”
林木葉看看滴漏,比了一個手勢。
還有那麽一會兒。
白果說:“那你忙你的吧,我在這兒先避避雨。”
林木葉遲疑了一下。
既然已經來了,先生也在,最好的當然是讓先生給他看看,時機最為湊巧。只是先生剛剛手術完,現在在後堂休息,怎麽好打擾。
她想了想,點點頭。
“你且等我下班。”
她遞給他的紙條上這樣寫。
然後她轉身,消失在醫館西南角那道藍色的布簾之後。
醫館的大夫們都各忙各的,有的在整理病案,有的在整理藥材,有的在看醫書。似乎沒有人特別注意到這個新來的陌生的後生——雖然功力高深一點兒的大夫都能從面色上瞧出來,他身體元氣不太好。
白果只好一個人坐在醫館的那只不高的長凳上,看着外面的暴雨。
唐公子從後堂出來的時候,并沒有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一個陌生人的氣息。他只是覺得醫館裏的氣氛有些奇怪。這份奇怪不是因為暴雨引發的醫館內相對靜谧的氣氛,而更像是醫館裏的人都十分默契地盯着某一件事務的關注的氛圍。他沉下內息,開張聽力,聽見門口那張凳子上的一個人的氣息。
是陌生人。
而且是個內息不弱的陌生人。
從他的呼吸的緩疾上判斷,他似乎是一個病人;從他的呼吸的節奏上來看,他似乎并不是來看病的。
“唐公子。”
楊櫃的聲音。
他點頭:“來客人了?”
“是啊,林櫃的朋友來找她。林櫃還有事忙,所以讓這位白公子先等着。”
他點頭,向門口那條凳子走去。
他聽見那個人站起來的聲音,微笑道:“閣下是林櫃的朋友?”
陸飲果很早就聽過唐公子的名字,甚至還在一些場合見過他,彼此間接地聽過對方講話,但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他。跟傳說中一樣,甚至比傳說中還要神奇——唐公子眼波流轉,他幾乎沒有辦法判斷出唐公子是否真的看不見。就在那有些驚奇的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十分粗魯無禮,他站起來,飛快地自查一遍衣冠,微微行禮:“晚輩白果。”
他說的是“晚輩”。
自認是晚輩,是把自己當長輩的意思嗎?唐公子默了一會兒,然後笑起來,笑得有些詭異,同時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音量說:“白公子,還是陸果公子呢?”
陸飲果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唐公子抓着他的手,微微用力,說:“請坐吧。”
他順勢坐在長凳上。唐公子也挨着肩膀坐在他的旁邊。
唐公子比他高壯,陸飲果的大半個身子似乎都要籠罩在他的身形之下。
“白公子是我們林賬的朋友?”
“是。”
唐公子的手指搭在他的脈搏上,遠遠看過去好像親密地拉着他的手在聊天,但陸飲果知道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如何相識的呢?”
“最近才偶然相識的。”
唐公子的臉上帶着微笑:“白公子是第一次來潤州?”
“從前有路過,真正住下來算是第一次。”
“嗯。”唐公子沉吟,把搭在他脈搏上的手放下來:“潤州小郡,風景不錯。”
陸飲果呵呵笑笑。
“林櫃雖在醫館裏做賬房,但已經是內子的入室弟子,所以醫館也是林櫃的家,白公子要是有空,可以常來醫館坐坐。”
這句話的重點,外人聽來是“常來醫館坐坐”,陸飲果明白其實是那句“醫館是林櫃的家”。
唐公子這是在警告他。如果來潤州有什麽別的原因,也別打林木葉的主意。
他自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是也沒有想特意隐瞞。所以到醫館來,有可能會遇見唐鳌,有可能會被唐鳌認出來,有可能會被唐鳌懷疑動機不純,甚至有可能會被唐鳌揭穿暴露身份,他都想到了。
“是。”
他坦蕩地對待他的救命恩人,所以更坦蕩地接受唐公子的警告。
唐公子拍拍他的手,又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見的聲音笑道:“你也不容易。”他站起來,朗聲道:“白公子再等等吧,林櫃應該很快就完工了。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
白果站起來目送唐公子走到後臺,才又坐下來。
楚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