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
天陰雨濕依舊。
時氣甚好,醫館裏沒什麽病人。只有四五個年輕的後生,在附近書院武館裏上學的,下了學來拿些避暑散火的養生方。
少年人意氣風發,叽叽喳喳,說些潤州城裏的熱鬧事。
“……昨天我去了,高公子從車駕內探出頭來跟我們打招呼呢。”一個女學生道。
“可惜,那天我沒去。不過他第一次來潤州,每天都會安排出行,肯定有機會。”另一個女學生道。
“昨天月牙谷放出了新的通告,說他明天會到潤州的各處街面上逛逛。”男生道。
“就不知道離我們書院近不近。我看最近的《鄒氏晚報》說他會安排在月牙會館的武場看幾場歌舞和比試。不知道月牙會館的票除了發給那些會盟的商人,有沒有賣給普通人。”
一個男生嗤笑道:“高雲征風頭正勁,你們就這樣。那假如楊蔓、韋清宴、陸飲果、蕭聿徽、武虞芳、杜亨這些人來了,潤州還不翻天了?”
“假如江湖公子排行榜上十甲的公子都來了潤州,那潤州翻天,又有什麽不可以?”
“膚淺。你們怎麽單看高雲征在江湖公子排行榜上?這次長月之會,月牙谷的李谷主,十年也曾是公子榜榜首,怎麽不見你們這麽激動?”
“你也說是十年前喽,一過而立之年,出榜是自然的事。況且李谷主和穆小姐成親後就隐退了,一心經營月牙谷。如果說今天來的是十年前的李成竹,和今年的高雲征,潤州照樣翻天。”
……
林木葉坐門邊窗臺下,擡頭看了那些少年,有些無奈。
光影一閃,一個藍色的身影閃進來。
她靜靜地、屏着呼吸盯着他看。沒想到他走過她旁邊剛一步就停下來,居然面向她微笑:“小六,你怎麽在這兒看書呢?”
林木葉無聲笑出來,站起來,拿起他的手,在他手掌上寫:“怎知我在這?我沒出聲。”
Advertisement
他又笑起來,眼睛波光粼粼,如果不長時間認真看,不會發現有什麽不妥。
“我進門前聽見你翻書頁的聲音。”
練武的人自然耳聰,何況像唐公子這樣的高手。
唐公子碰了碰木葉坐的長凳,在她身邊坐下來。
這只長凳不高,是平常醫館裏病人多的時候給病人備着的。醫館的大夫們有時累了,又沒有多少病人,也會随意坐在這個長凳上看看風景。
“長青镖局這次來的陣仗真不小啊。”唐公子嘆道。
他說的自然是幾個年輕後生說的事。
這幾天長青镖局和月牙谷要在潤州城內相會,約定結盟合作的細節。除了最高掌門人高九齡,這次長青镖局還來了一個美男子。據說在西靖州,長青镖局每次為了保護這位高公子的出行安全,得出動整整一個隊的保镖才能保證他不被愛慕者扔來的果子砸死。
林木葉每次聽到這裏,都會在心裏默默翻白眼。
據說不管他走到哪裏都能萬人空巷,只要是年輕人,沒有不喜歡他的。不管男人女人,都以見過他、跟他說過話而自豪。所以,作為發起人的月牙谷,為了表示對遠道而來的長青镖局的合作誠意,準備整整了兩個隊的保镖,出城三十裏迎接貴客。
長青镖局本來就以武力排行笑傲江湖,如此一來更顯得聲勢浩大。進城那天,就連在潤州最安靜的一角的柳氏醫館,都感受到了人群洶湧的熱烈的氣氛。
“不過得感謝潤州愛看熱鬧的習慣。”唐公子笑笑,“這兩天醫館應該很閑。”
林木葉扭頭看他,有點奇怪。
“我跟你們先生明天成親,咱們閉館一天吃喜酒。”
這天依舊是陰雨天,只是小雨,雨停的時候更多一些。
柳雲婷個性清冷,本來說連喜酒都可以免了,還是唐公子說總得擺幾桌請醫館的人,這才順道請了些往來的鄰居,在柳氏醫館并後堂的柳府天井裏擺了十幾桌酒。奏樂、紅衣、不行禮,看上去明知是件喜事,說是成親結婚,實際上也有些不倫不類。鄰裏左右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都知道柳雲婷的性子,沒有多說什麽。醫館裏的學生大夫們自然覺得先生做什麽都是對的。傍晚席罷,各個歡欣鼓舞地散了。
林木葉從醫館出門,穿過青石板的小巷子,想到長街店中買些零食果腹。
這條小街是很平常的小街,開着賣吃的喝的日用的各種小店,東西齊全,價格公道。平常很有潤州的風格,低調、淳樸,這天——林木葉在一家糕點攤前稱糕點,明顯感受到了有什麽不一樣。
若近若遠的,似乎有什麽聲音在躁動。
賣糕點的小夥子伸着脖子,不停地向後街眺望。
林木葉身旁一個賣水果的大漢道:“不就是一個小白臉嗎?咱們也是沒見過世面。”
小夥子嘿嘿笑道:“我姐姐去年去西靖時見過一面,說是真的很好看。”
“再好看,還能長成三頭六臂不成?”水果大漢雖然這麽說,也忍不住向着後街伸長脖子。
應該是那位長青镖局的美男子大駕光臨了。從這幾天陸陸續續聽來的萬人空巷的傳聞來看,現在這條小街上還能正常營業,已屬定力非常。要是等後街那股躁動的聲音席卷到這裏,大約只能聽見尖叫的聲音了。
她趕緊付了錢,從街角拐進副街,躲開很有可能到來的洶湧的人群。
副街上是一溜小吃店,街道沒有長街那麽寬,也沒有那麽整潔。她走進一家面館,坐在靠牆的位置上,點了一碗鹵面——她原想買些糕點回家吃,但是看長街上那個架勢,現在随時有可能碰上洶湧的人群,雨下了這麽多天,她可不希望在不知道哪個泥濘的角落裏被擠來擠去——自己拿出随身的手帕擦了擦桌子,又擦了擦椅子,這才坐下去。
這家面館她平日裏常來,今天之所以這麽挑剔,完全是因為店家小二們都心不在焉,吃過的碗碟筷子很多都散亂地擺着桌子上,沒有人收拾。
因為有一個擺攤看相的相士這時候也坐在店裏吃面,不知道什麽時候起的頭,這時候正在充當說書人的角色。大家顯然對他說的高公子的事情更感興趣些。
“……江湖公子榜一榜三十人,每年由鄒素老先生的《鄒氏晚報》宣布更新換榜。最受關注的當然是前十名,尤其以前五名俊傑人才輩出,彼此間難分伯仲,所以除非有不世出的天才人物,才定個榜首。高公子在榜外悠游多年,可不像其它的公子那樣。他是苦修以為沉澱,厚積薄發,到如今才登上江湖公子榜的五甲。如今誰還敢說他是空有一張臉呢?論說相貌英姿,不能說一定比韋清宴、陸飲果這些後生強,論說年紀,更不如楊蔓、杜亨這樣的早慧天才有優勢,但勤奮好學,誰能比得過他?雖說年紀大了些,……”
林木葉實在有點餓,打開糕點包吃了兩塊填肚子。店裏也沒幾個客人,店家要是聽這些吹,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把心思放在煮面上。
“老板,勞煩面能不能快點上?”
林木葉鄰座的人幾個人終于忍不住開口。
她到之前他們已經坐在那裏,也不知空等了多久。桌子上的三四個男人,各個都打扮得整齊幹淨,雖然穿着并不華麗,但看骨骼氣韻,一望而知來歷不凡。
店家認錯态度非常好,“來了來了,馬上就好了。”
那說相士其實早就吃完了,這是說書也告一段落,他摸摸自己那件帶着一塊塊補丁的長衫下的肚皮,似乎很滿意這頓面,結賬走了。面館裏恢複了寧靜。
林木葉和鄰座的面同時送過來。沒吃多久,但聽鄰座說“潤州最出名的小吃”、“這樣煮最正宗”、“跟我們西靖的不一樣”之類的話,口音也不是當地口音。
外面又開始下雨,天色晦暗。
她吃得很慢,鄰座吃得多,所以也慢。等她放下筷子時,鄰座的剛結完賬,一桌子人說些閑話,準備起身離開。就在這當口,林木葉認出鄰座的一個人來。
是月牙谷的王神風。
王神風是月牙谷近年來最受器重的總管,據說不但總管月牙谷的賬房,還兼任月牙谷的護衛總管。之前和月牙谷談生意的時候,她見過他幾次。
李成竹沒有來,那麽……
來自西靖州的年輕人、這個時候被王神風稱為“公子”、親自出馬招待的……
座中只有一個人白面微須,留心看來,的确很顯眼,青年才俊,自有幾分風流氣度。
他們走出面館,剩下老板和小二竊竊私語:“他們也是西靖州來的?”
林木葉也忍不住好奇,再看時,哪裏看得到背影?她無聲笑笑,結賬走出去。
外面天已全黑,下着小雨。托這場盛事的福,潤州城裏比較大點的街道都點起徹夜燈,遠處的人聲已散,林木葉獨自撐傘走回家,穿過幽靜的街道,經過安靜的小巷,望見自己的小院子裏的那盞燈,松了一口氣。
院牆是土坯的,不高,房屋也是土坯的,院子東面蓋了一個小小的土地神龛,長年點着燈,每次林木葉晚間回來看見這盞微弱的燈,就覺得心裏仿佛被照亮了一下。
她走進院子,打開屋子的大門,放下手裏的東西,裏外點燈,燒水。水缸的水不多,竈下的柴草也不多了。
林木葉竈上燒水,拿着水桶去井邊打水。廚房的外面就是柴房,柴房的門口是一口井,井的前面靠院門的地方立着那個點着長明油燈的土地神龛。
她手腳不便,打得很慢。
添了半缸水,竈下燒的水也開了。
她再次走出廚房,要到柴房搬些柴草到竈下。
平日裏柴房的門是鎖的,最近因為柴草沒剩多少,她也只是虛扣着鎖,沒有真的鎖嚴。她拉開柴房的門,抱了一捆稻草到廚房竈下,正要回頭再抱一捆,忽然察覺……
剛剛,草堆上是不是有個黑影?
她的心裏咯噔一下。真的有個什麽東西躺在草堆上?
柴房裏一邊堆着柴,一邊堆着草,平常難免生些老鼠蟑螂什麽的,但是要說生出一些獐子狍子那麽大的東西來,哪有什麽可能?
她右手打了一只燈籠,左手拿着廚房的菜刀,再一次走向柴房。
柴房的門是用幾塊木板釘的。她高高舉起燈籠,照向左邊的草堆,通過柴門的間隙,真的看見一個黑黑的人影躺在上面。
什麽人?乞丐?流浪者?江湖劍客?還是鄰居淘氣的小孩子?
她穩定心神,沉步走去。
是一個人。
一個男的。
穿着一身玄色的長衫,身量很長,很瘦,手上抱着一把劍。
她小心翼翼靠過去。
他正在熟睡。頭發有些淩亂,一張臉瘦瘦小小的,有些蒼白,顯然還是個少年,而且有些營養不良。
是餓暈過去了嗎?
她把菜刀放在一旁,搖搖他。
“喂?”
沒反應?
她把燈籠也放在一旁,拍拍他的臉,也沒反應。他似乎睡得很熟。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把他的劍取在地上,摸摸他的脈搏。
他應該是發燒了。
林木葉坐在另一堆草墩上面,有些發愁。
今天是先生大喜的日子,這麽晚了,能叫誰來呢?看這個孩子內力紮實深厚,應該不會有大礙。家裏草藥倒是都全,先給他喂些退燒的草藥?
林木葉愁了一會兒,沒有辦法,又去拍拍那少年的臉。
還是毫無反應。
先挨過今天晚上再說吧。她想。
首先得把他挪出柴房,換個幹燥點的地方躺着。
這事就十分愁人。
只能背過去了。
萬幸這孩子看起來十七八歲長得挺高,果然營養不良,體重很輕。林木葉一個人,居然還能哼哧哼哧地把他從柴房挪到房間裏,給他換了衣裳,擦了臉,仔細摸看脈搏,除了發燒,就是虛弱。
林木葉煎了一貼自己留用的退燒藥,熬了兩次,學着捏住他的牙關一滴不剩地給他灌進去,又給他喂了些開水。
過了小半個時辰,少年人終于密密散出汗來。給他又喂了兩回水,換了兩次衣裳,夜過三更,才覺得他氣息平穩下來。林木葉這時才微微松氣,想着這樣總算能熬到天亮。方才放心睡過去。
夏天天亮得早,雞鳴時分,先醒的是少年人。
他平日作息極為嚴格,此時雖然身虛體乏,也只比平常晚了一會兒醒來。他昏迷多時,擡眼看見房間的屋頂、躺在身邊睡着的女人,未及多想,又昏睡過去。
林木葉醒得比他遲一些,查看了氣色脈搏,總覺比昨夜好了許多,這才放心下來。她起身洗漱,熬藥熬粥,出門去長街買了些早點和小菜,路過醫館請值班的大夫轉告馮大夫今早得空去她家裏一趟,這才回到家裏。
那少年人已經又是半醒狀态,眯着眼睛,一會兒像要昏睡,一會兒又像清醒,神思很是混沌。迷迷糊糊間那個女人給他喂食喂藥,又聽見有人說話:
“這個人哪裏來的?”
……
“沒關系,咱們的藥好,今天再躺一天就能醒來。”
……
少年人于是放心睡去。
等他再次醒來時,耳中仍是一片嘩嘩的雨聲。
他躺了一會兒,覺得身上有氣力了,試着坐起來。
這是一間南方很常見的普通房間,一個衣櫃,一副桌椅,一張書架,一副床。床上罩着淡粉色的床單,床單上鋪了半張竹席。他正坐在那半張竹席上面。
房門敞開,門外懸挂着竹簾。
他發了一會兒呆,想起夢中那個女人——眼角彎彎,嘴角微翹,睡着的時候身上有特別的淡淡甜甜的香氣,
不知過了多久,竹簾影動,那個女人端着東西進來,見他醒了,朝他微笑點頭。她笑起來時眼波流動,周身的空氣就像神話中的仙女缭繞的雲霧一樣。
他望着她的臉發怔,如夢如醒。
她把端着的矮幾放在地上,坐在床沿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她的臉很美,眼睛十分清亮,耳朵很白,指頭是涼的,手掌是溫的。
她無聲笑着拍拍他支在床榻上的一只手臂,朝矮幾上的飯菜示意。
拍手的聲音和手臂上的觸覺傳來,他方才醒過神來,忙斂容起身,整了整衣裳——這才發現他穿着一身偏小的白色貼身短衫,對襟太窄,胸前的帶子拉得長長的,只勉強系着,四肢處都只遮到一半,看上去似乎是女人的衣服。
林木葉看着他尴尬的樣子,有些想笑,指了指放在邊上的他的那身衣裳。上午她抽空洗了洗,中午雨停,晾了一會兒,都是夏天的衣裳,很快就幹了。
少年環顧一周,終于開口:“我能不能先洗個澡?”
剛燒過飯,熱水是現成的。
少年顯然是愛幹淨的人。
木葉吃完飯,雨停了,少年才出來。
他穿着那天的玄色衣裳,重新梳洗以後,整個人容光煥發——當然林木葉依然覺得他瘦瘦的小臉十分地營養不良。
少年精神奕奕地站在木葉面前,朝她鄭重行禮:“是姑娘救了我?救命之恩,沒齒不忘。”
他身量颀長,躬身的動作很好看。她趕緊扶起他,笑着搖頭,沒有多說話,指了指飯菜。
少年沒有客氣。他餓了幾天。
餓了幾天還能吃得慢條斯理,少年的教養好。從他意識到她口不能言語、半身偏廢以來,也沒有問詢,也懂禮貌——她早上洗他的那套玄色衣裳,領口袖口暗處繡着珠子,嵌繡着金色暗紋,雖然不認得是什麽材質,但絕不像是窮苦人家常穿的。只是這樣一個富貴人家的孩子,怎麽會面黃肌瘦,營養不良呢?
林木葉看着他瘦得下巴冒尖的青黃小臉,有些嘆息。
少年吃完飯,林木葉開始收拾飯桌,收拾房間,燒水洗碗洗地板。他很勤快,看林木葉幹什麽,一定會打下手。只是明顯沒幹過粗活,不管是燒火、掃地、澆菜、熬藥,什麽都不懂,什麽都需要她教。但是他又學得很快,幾乎看她做過一遍就能上手,是個頭腦和身手都極為敏捷的人。如果不是林木葉留心注意,也很難發現他沒做過這些事。
一切忙完,終于能做在檐前吹夏風時,已是日薄西山時分。
雨停了,傍晚出了一會兒太陽。
林木葉躺在竹搖椅上,有些犯困,不小心打了個盹。
醒來的時候天色又暗了一分。房間裏還沒有點燈,也沒看見那個少年。
走了?
林木葉回屋看了看,少年的那把劍還在。那晚在柴房中沒有注意,白天借着亮光瞧見那把劍的劍柄劍鞘上嵌着各種玉石珠寶
她走回檐下,看見一個清瘦的身形從院外走來。
是換了一身天藍色輕衫的少年,暮色中,似乎從他的身上透出了淡淡的金色光芒。
她一直覺得少年長得不太對勁,但一直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勁。這時看見他穿着一身亮色的夏裝,才想起來哪裏不對勁了——他的五官長得過分好看,像是粉雕玉琢還沒長開的女娃娃。雖然身高夠,骨架也高,不算小。
可能是太瘦了吧。
她嘆息,覺得自己從昨天開始遇見他的時候,就把自己愣是變成了一個見不得晚輩吃苦的內心滄桑的長輩。人們對長得好看的人,總是會多出幾分憐憫。
“我剛剛出去買了一些東西。”少年把一個軟包放進屋子裏,又搬了一只矮幾和一只短凳。他坐在短凳上,把手上拿的紙包放在矮幾上,打開來。
是綠豆糕。油紙包上蓋着生香樓的印戳。
林木葉微微吃驚。
昨天她在長街買的綠豆糕沒來得及吃,隔了一天,剛才打掃房間的時候扔掉了,她還頗覺得惋惜。
“我聽說這附近糕點做得最好的是生香樓。”少年說,“我剛才去買了幾身衣服,還在木匠店裏定做了一只行軍榻,說一會兒就能送過來。”
行軍榻?
整個屋子的确只有一張床。早上馮大夫過來給他看過,說是受了一些內傷,需要調養一段時間。只是她這兒又不是旅社客棧,看上去像很喜歡收留陌生人的樣子嗎?
少年轉過身,說:“還未請教。在下陸飲果。陸地的陸,飲馬長城的飲,果實的果。”
木葉愣了一下。這個名字最近經常從別人口中被提及。她起身回屋拿了紙筆,寫下自己的名字。
少年雙手接過,讀了一遍:“林木葉”,笑道:“我是果子,姑娘原來是葉子。”
如果這話是個潑皮說出的,那是耍流氓,如果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來說出來的,那麽這也是句俏皮的調笑話。林木葉知道陸飲果自然是公子哥兒,但是他說的語調特別誠懇;他的眼睛濕漉漉的,看上去也特別的溫柔誠懇。
林木葉笑笑,她一直以為是陸“印”果,沒想是“飲”這個字。只是不知道跟高雲征一起上了公子榜的那個公子,是哪三個字?她想了想,問出了自己一直很想問的問題:“你多大了?”
“我屬馬。”陸飲果說。
“我比你大一輪。”
不會吧。他問:“難道您年屆不惑了?”
林木葉愣了一下,“莫非你已二十多歲了?”
少年笑道:“當然啦。你幾月的?”
林木葉頓了一下:“三月。”
少年笑道:“我二月。說來還是我比你大。”
林木葉對自己産生了深深的懷疑。這個人,明明看着才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啊!
忽然院子外有人喊道:“白果是這兒嗎?”
陸飲果跑出去,應道:“是這兒。”
街角的木匠把行軍榻送來了。
陸飲果接了,支在客廳中。
林木葉站在旁邊看,有些不确定,他以後就睡這兒?想了想,寫道:“北邊的那個雜物間可以收拾先住着。”
陸飲果看了,一邊從包袱中拿出一席被單鋪在榻上,一邊道:“嗯。今天先這樣。我明天收拾看看。這兩天天要放晴了,裏面有些東西我可以拿出去洗洗曬曬嗎?”
林木葉心想當然,點點頭。
“你明天要去醫館值班嗎?明天就我一個人在家嗎?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剛剛在街角那邊的賣糖店裏聊了一會兒,店家說你是柳氏醫館的賬房大夫。”
林木葉點頭。
“你一般什麽時候起床?”
?
“早餐一般吃什麽?粥,面,包子,油條,豆漿?”
“粥。街角也有早餐店。”
“嗯。我可以在廚房煮飯嗎?”
林木葉心想也得你會做才行,點點頭。
“我……先收拾一下客廳,然後我要再收拾一下廚房,可以嗎?晚上可能會有些晚,你可以先睡。我會小心不吵到你。”
林木葉點點頭。
陸飲果說幹就幹。他裏外點了許多油燈蠟燭,先掃了兩遍客廳,再打水洗了三遍地板,每個角落都不放過,每一塊鋪地磚都仔細刷了。
林木葉幫他搬了一把凳子,被他堅決拒絕:“不敢勞煩,都讓我來吧。”她于是躺在檐下的竹搖椅上,閉目養神。
“你需燒水洗澡嗎?我先燒一些熱水,然後打掃廚房?”
陸飲果一邊擦着汗,一邊問她。
他的天藍色外衫已經脫掉,裏面穿着白色的長衫,衣擺別在腰間,長袖扣在襻胳帶上。身形看起來沒有印象中那麽小,因為流汗,臉色看起來也沒有那麽發黃。只是真瘦,肩膀雖大,腰肢卻窄,身量單薄,全身仿骨架之外只附着一層薄薄的精肉而已,。
林木葉寫道:“病體初愈,多多休息。”
陸飲果笑道:“沒事,我已經好了。我有數。”
他果然燒了一桶水,倒好擺進雜物間的大澡桶裏,然後開始清理廚房的竈臺、地板。
林木葉洗完澡,他正在仔細地擦竈臺的板磚。
“時候不早,你先睡吧。後間的澡桶我來處理就好。”
林木葉昨夜沒怎麽睡,實在困,看他興致沖沖,只有自己先去睡了。
她是被清晨的鳥叫聲吵醒的。
醒後呆了一會兒,想起來這個房子已經住進一個新的人。
她還能睡得好,實在出乎意料。
她穿好衣服,推門出去。
客廳的行軍榻上沒有人。床單和薄被已經疊得整整齊齊和枕頭放在一起。大門虛掩着,院子裏有練劍的聲音傳來。
她打開門,晨光熹微中,陸飲果在練劍。他穿着淡青色箭袖長衫,下擺別在腰間,動作利落,身形潇灑。
什麽功法她不知道,她只覺得好看。
看了一會兒,她默默回廚房洗漱。廚房裏的小方桌已經擦得幹幹淨淨,竈膛裏的柴燃着最後的餘火,鍋裏的粥慢條斯理地炖着。
陸飲果擦着汗走進來,“你這麽早就起來了?要馬上吃早飯嗎?我還要去市場買些菜。”
她搖搖頭。
陸飲果接過她擦臉的毛巾:“我來。”他幫她把毛巾搓好,挂在毛巾架上,換了一盆水開始洗臉,然後搓好自己的毛巾挂起來:“你想吃什麽?我買什麽好?”
林木葉想了想,比了個“我跟你一起去”的手勢。
早市挺熱鬧,東西挺齊全。陸飲果買了魚肉果蔬,數量不多,但種類多。他還挺活潑,跟每個小商小販都說得上話,問他是誰,都說自己叫白果子,是林木葉的世交哥哥。
回到家裏,白果子燒了幾個菜。
這就真的出乎林木葉的意料了。
然而他幾乎只吃素菜,魚肉幾乎都沒動過。
挑食挑得面黃肌瘦?
林木葉點點桌子,指了指魚和肉,沾水在桌子上寫:“吃素?”
白果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沒有,平常管得嚴,我不能吃太多。一下子還沒習慣。”
餓得面黃肌瘦?也是可憐。大戶人家規矩大,世家的孩子什麽的,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在這多吃調養。”
瘦成這樣,怎麽會好看?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歪風,說人越瘦越好看。
“好的。”白果子咧嘴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五官看起來特別精致充滿朝氣。
絕對的少年啊!林木葉在心裏感嘆,這小子是不是在年紀上騙她?
“你也多吃點。”少年把菜往她那邊推了推。
林木葉搖頭:“腸胃弱,不宜吃太多肉。”
“那可以吃魚嗎?魚多吃點。“
林木葉微微點頭。
她吃得比平常多一點。感覺少年也比平常多吃了許多。吃完了少年洗碗,問她:“今天有大太陽,有什麽要洗的嗎?我今天打算把後間的那個雜物間裏的東西整理一下,然後去市場買些柴草。”
林木葉搖頭。一身衣服她昨夜已經洗過了。
少年點點頭,“傍晚會下雨,你記得帶雨傘。”
柳氏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