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落定【一更】
這日傍晚, 燈燭下,桌案上白紙黑字的情報摞了兩堆,桌後的美人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陳家和華山派勾結一案不查不知道, 一查簡直就是拔了蘿蔔帶了一連串的泥出來,這滬州本就是武林人士與各州商會聚集的地方, 人流大,身份複雜, 排查起來頗為頭疼。
也不知道楊晏清究竟與陳家的當家說了什麽, 自那以後, 陳家給京城送東西越發頻繁了起來,但沈向柳都着人檢查過, 是再正常不過的東西, 偶有銀票數目也并不大, 京城裏接手的人也并非達官顯貴之家, 多數只是在京城開鋪子做生意的商人。
沈向柳實在是想不通楊晏清這一步棋究竟是想要做什麽。
燭火一跳。
半開着的窗戶外突然被擲入一顆金瓜子, 好巧不巧正中沈向柳桌上摞着的宣紙,給柔軟的紙張上硬生生砸了個小窩出來。
深呼吸了一下不想理會又要作妖的某人, 沈向柳重新低頭繼續看情報,下一瞬條件反射地擡手,又是一顆金瓜子砸進了手心裏。
沈向柳額角的青筋一跳。
咬着牙将兩顆金瓜子并排放在桌面上, 沈向柳面無表情忿忿想:有本事就繼續扔啊!
燭光将沈向柳的身影倒映在窗戶上,客棧外的人見裏面的美人不出來,笑眯眯地從荷包裏抓了一把的金瓜子準備繼續砸。
待到桌面上的金瓜子整整齊齊排了兩個隊列的時候,被騷擾地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的沈向柳憤然起身拉開窗戶:“現在有錢了不起啊?!還錢!”
以前摳摳搜搜欠賬聽曲兒喝酒的時候怎麽不見一擲千金的闊氣呢!
“給你那麽多金瓜子還不夠還賬?柳老板開的是黑店?酒賣那麽貴。”楊晏清坐在樹枝上,兩條腿在半空中前後小幅度的擺動, 手裏還颠着一個鼓鼓囊囊的藍色荷包, 另一只手裏還抓着幾顆金瓜子, 沖着窗邊神色不耐的沈向柳溫文爾雅的笑。
蕭景赫側坐在樹枝上,眼神緊緊鎖着身側的楊晏清,沈向柳敢打賭這時候要是自己敢那什麽東西去打那書生,絕對會被某只狼反手揍回來。
沈向柳咬牙道:“你還好意思來見我?”
“我雖然書讀了不少,可從來沒有哪一本裏寫了不好意思四個字。”見人被砸了出來,達到目的的楊晏清将荷包抽繩拉緊塞進蕭景赫懷裏,“當初說好了欠你一頓接風酒,我可是說話算話,走着?”
沈向柳雙手環抱于胸輕哼道:“尋常的酒我可不去。”
楊晏清朗笑道:“顧文雍釀的酒,夠不夠資格請大都督賞光喝一杯?”
***
這是沈向柳第一次見到此後會與他同僚幾十載的顧文雍顧大人。
在來青州前,沈向柳看過許多關于顧文雍的事跡與傳言,設想過與顧文雍見面後該如何勸說其入仕為官,卻怎麽也沒料到,第一次和這位文人儒士中地位斐然的顧大先生見面時,他的懷裏會抱着一只不停掙紮的狼狗——還是顧文雍養的狗。
沈向柳:“……”
顧文雍:“……”
兩個對視無言好一陣的人齊齊将眼神投向了熟門熟路找了鐵鍬花鏟就開始刨酒壇子的楊晏清以及他旁邊狼狽為奸的蕭景赫。
“是不是大晚上摸進來偷得酒更好喝些?”顧文雍不鹹不淡地刺了楊晏清一句。
“不是我說,你栓條狗在那有什麽用?也沒見你防得住誰啊。”楊晏清才不在乎這片園子的主人是什麽心情,反正酒已經被挖了出來,“園子裏可是埋了不少,你這是去年釀得多還是因為喝酒的朋友太少了剩的多?”
“哼。”顧文雍一甩袖走到園子中間的亭中坐下,懶得理會某個總能找到幫手的酒鬼。
見楊晏清過足了偷酒的瘾,蕭景赫這才捏了捏楊晏清的鼻子,低聲道:“好了,剩下的我來,去洗洗手。”
“嗯。”伸腦袋在蕭景赫的嘴角落下一個贊賞意味十足的吻,楊晏清到池子旁邊撈水将手上的泥土沖幹淨,折回來的時候順帶将抱着狗石化在原地的沈向柳解救出來。
“不至于吧?看你那副樣子,顧大先生又不會吃了你。”楊晏清小聲調侃沈向柳。
“你知道什麽!我……我老師曾經很崇敬顧大先生的文章,曾說那才是經世之才。”沈向柳顯然是有幾分緊張的,手裏攥着狗子的力道也有些大。
楊晏清了然。
顧文雍年幼成名,十歲時一文驚天下,從神童到少年天才再到接手學院,對廣大求知學子大開書院之門,有教無類。名聲比起突然一躍而出三元及第官拜一品的楊晏清來說要不知道好到哪裏去。
因着在顧文雍的松下學院中,不論世家,只要有才肯學,即使是世家子弟也會傾囊相授。因此就連朝廷裏的那些世家,不服顧文雍之名的也是少有。
這就是為什麽當內閣閣老秦石起了個告老還鄉之意後,楊晏清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顧文雍。
沒有人比顧文雍更适合做如今大慶朝廷中緩解寒門與世家沖擊的鎮山石了。
楊晏清啧道:“快把顧大先生的愛狗放開,小心顧大先生以後上朝給你小鞋穿。”
“顧大先生才不像你這麽記仇又小氣!”沈向柳先是條件反射地回了嘴,然後才彎腰将懷裏被他捏住嘴巴制住四肢的狼狗小心放到地上。
只見那兇猛無比的大狼狗得了自由剛要張嘴,還沒出口的狂吠就被噎成了示弱的低嗚聲,夾着尾巴灰溜溜地鑽進了園子深處。
沈向柳看向楊晏清身後提着處理幹淨的酒壇走過來的蕭景赫,嘴角抽了抽。
瞅瞅,再兇的狼狗在楊晏清家的這條狼王面前,也不過就是要夾着尾巴逃跑的狗。
四人一一落座,楊晏清先是給四人倒了酒,率先開口:“陳家的事你們二人比我清楚的多,想必如今早已挖到了不淺的地步,只剩下華山派以及京城殘餘的部分暗線。”
沈向柳擡手飲盡杯中清酒,目光灼灼地看向坐在對面的顧文雍:“敢問顧大先生與陳家究竟有何淵源,為何要幾次三番在東廠調查之時将陳家的證據送到在下手中?”
“顧某有一學生,是陳家後人,有科舉入仕之意。他自幼不知其生父生母,日後也不會知道。”顧文雍這個人說話向來講究點到為止,在座也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陳家所犯的乃是抄家滅族的誅連大罪,陳家的後人,別說是參加科舉,若是被人查到恐怕性命都難以保住。顧文雍如今用這種方式将陳家一案提前戳給了楊晏清,又借着楊晏清的手向如今算是代表皇帝的沈向柳以陳家犯罪證據做為交換,為的就是保下陳家這唯一的血脈。
沈向柳沉默了半晌,算是承了顧文雍的意,默許陳家一案自陳家夫妻為止:“此案種種在下已在密折上寫明扼要,加急送往京城。”
“華山派那裏無須顧忌太多,直接調了滬州駐軍圍了華山拿人便是。”楊晏清原本設想的是從華山派內部入手,但聽了蕭景赫前世的做法之後,頓覺在某些時候強硬的手腕的确遠比懷柔更能達到效果,“江湖中俠以武犯禁已久,平日裏快意恩仇的可以不多做計較,但是這通敵賣國的大罪,可不是一個武林泰鬥就能抹平的罪名。”
處置華山派一為問罪,彰顯朝廷法度;二為殺雞儆猴,給那些蠢蠢欲動認為法不責衆的武林人士看看朝廷的底線;三為不破不立,長歪了的華山派被連根拔起,當年師爺爺帶下山被鶴栖山莊收留的那部分華山派弟子才有可能另立宗門,重整華山派聲名。
楊晏清這個地頭蛇發話了,沈向柳自然也放下先前的諸多猶豫,幹脆的點頭:“妥,明日開堂審案之後,我會将華山派與陳家勾結之罪昭告天下。另将上表陛下,言明滬州刺史年事已高,是時候告老還鄉,頤養天年了。”
“善。”顧文雍笑着舉杯,“滬州沉疴已久,此番也算撥開迷霧得見天日了。”
沈向柳敬了顧文雍一杯,眼尾上挑,笑道:“顧大先生應當知曉,在下此番前來滬州初衷為何。”
顧文雍卻是但笑不語,随意扯了個話題就将此事岔開了去。
繁星漫天,夜風微涼。
待到顧文雍叫來小厮送上了茶水,沈向柳便知道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想到之前楊晏清所說的要想請得動顧文雍還得陛下親自前來方能展現誠意的話,不再多言此事,找了個理由先行告辭離開了。
見沈向柳離開,楊晏清自袖中取出之前顧文雍所贈的那枚藍玉絡子遞還給顧文雍。
“顧大先生在鶴栖山莊下帖以陳家為報酬,如今陳家家産盡數充公,顧大先生可想好用什麽來補償我了麽?”
自從想通顧文雍與陳家的關系之後,楊晏清就明白為什麽顧文雍有底氣能以陳家做報酬來拉楊晏清趟這灘渾水。
陳家唯一的獨子,陳家夫婦只怕是拼了命散盡家財也要保住的血脈,當然值得。
顧文雍也不意外楊晏清推出來下帖人是他,只問:“你看上了什麽?”
“陳家幾年前得了一塊冰種帝王綠的料子。”
“好。”顧文雍這才垂眸收了絡子,淡淡道:“你想保陳家夫妻?”
“何以見得?”楊晏清挑眉,眼神卻看向坐在對面表情晦暗的蕭景赫,見那人看過來,眼中劃過一絲調笑。
蕭景赫無奈,明白楊晏清是在調侃當年他被人暗地裏指點破案卻從來沒有找到背後之人的往事。
“陳家夫妻不僅是對滬州熟悉,更是在長年累月與周國的交易往來中對周國的達官顯貴熟稔自如,現如今他們唯一的軟肋又在我的身邊,之後更是想要走科舉與大慶綁在一起,他們夫妻二人在這種情況下只會對大慶更加忠心不二。”顧文雍的手指摩挲着那藍玉絡子,輕嘆道,“這樣好的人選,依照你那物盡其用人盡其責的性子,怎麽會放過呢?”
楊晏清一本正經地撫掌喟嘆,一副感慨萬千的模樣:“顧大先生一面說着心在山野無心入仕,一面又對大慶朝局與周國對峙局面如此關心,可實在是有些不坦誠了。”
“少來激将。”顧文雍淡淡道。
“得啦,顧大先生!修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若你真無入仕之心,又哪裏來的如今這傳遍大慶各州府的賢良美名?”楊晏清站起身來,擡首看向遠處半垂的彎月,“我知你信不過帝王之心,但你總該信得過此生唯一摯友的眼光與本事。”
“他是我的學生,是我幾乎凝聚半生心血悉心教導出的帝王。”楊晏清回過身來,月光散在他的肩頭,為他披上一層銀白色的禮袍,“楊晏清的戲本就唱的是功過留于後世評說的潇灑,可屬于你顧文雍的賢臣佳話,千秋流芳才剛剛開始。”
上前撈起酒杯敬了神色複雜眼眸深邃的顧文雍一杯,楊晏清笑得一派月白風清:“此番州府事了,我不便與陛下會面,便與夫人先行一步,屆時便不來相送摯友了。”
“顧大先生,天高水遠,一路順風。”
作者有話要說:
就像是楊晏清曾經是蕭允與蕭景赫,與沈向柳之間的橋梁一樣,他将摯友顧文雍也送到了自己學生的身邊。
因為他的摯友值得,他一手教出來的學生也值得。
好啦!下章要繼續去談戀愛了(狗頭),第二卷 主要就是寫他倆黏糊,以及穿插第一卷的未完成內容~愛你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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