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晨光熹微
天色逐漸暗下來, 子時一過便是除夕年節,此時的京城想必歡歌笙舞,熱鬧非凡。然而青州邊關的守城駐軍卻因為突然歸來披甲備戰的主帥整裝靜候, 未點燃的火把與銳利的兵器握在手中,猶如利箭在弦, 只待令下。
主帥賬前,蕭景赫正在快速翻閱目前駐紮在青州城門的兵力分布以及到位的糧草兵器記錄冊。
“将軍, 蔣副将到了。”
蕭景赫轉頭, 恰好看見已經換上一身甲胄的蔣青和他身後跟着的穿着一身書生男裝的沈向柳。
“去吧。”蕭景赫并沒有問什麽, 只是淡淡對着蔣青一點頭,然後對沈向柳道, “別亂走。”
沈向柳并不意外蕭景赫此時的肅穆與好說話, 因為這都代表着更多的秋後算賬, 只不過有件事……
“方才我和呆頭鵝來的路上, 和一隊精兵擦肩而過, 領頭的是之前給你們駕車的那位。”沈向柳笑吟吟道,“我大概掃了一眼, 也就一百之數,方向應當是想要從西面繞去敵軍後背。”
蔣青倒是認出來了,但那人遙遙沖着蔣青抱拳之後便帶隊策馬離開, 蔣青也只當那隊人馬另有任務不便多問,但沈向柳卻是知道,如今在青州的可不止蕭景赫一人。
蕭景赫捏冊子的手一緊。
暗一為什麽會違背命令離開楊晏清和小皇帝身邊?!
電光火石之下,蕭景赫想起那枚成親之初曾經因為楊晏清要在靖北王府動工修葺而給出的令牌,之後因為事情接二連三, 那枚令牌便一直留在了楊晏清的手中。
正待說什麽, 蕭景赫還未開口, 士兵來報:“報告将軍,狼煙自東南方向升起!”
蕭景赫的唇緊抿成一條線,沒有再理會沈向柳,而是朝着城牆的方向大步流星邁去。
沈向柳環視四周,想了想,找了個不妨礙人的地方坐下來眯着眼看這場并不是輕易能見的場面。
他一無甲胄,二無憑證,此時在戰場之中亂跑才是添亂。
就在他的視線仔細逡巡在青州大營來往的将士中,仔細揣度衡量之際,正面半山腰處忽然劃過一道暗色的幽光,那信號給的并不紮眼,若非他此時恰好面朝那個方向,怕是會就此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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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向柳站起身。
他認得這種特殊的焰火信號。
***
冬日的青州自邊境線的城牆向外望去,是一望無垠的荒涼,巍然伫立在大慶界碑後的便是一座經歷幾百年風霜被血肉刀劍雕刻出滄桑痕跡的城樓。
楊晏清勒缰急停,馬匹吃力擡蹄後仰,腰部腿間用力穩住之前從被俘蠻族那邊昧下的戰馬,楊晏清低頭拍了拍馬脖子,忽然想到這會可能還在靖北王府裏吃馬草,日常和黑鷹置氣的墨骓。
可惜了,這次它沒能和它的主人一同上戰場。
“先生不問我同王叔說了什麽嗎?”蕭允憋了好幾天都不見楊晏清過問,此時身周無人,終于沒忍住問出聲來。
楊晏清挑眉:“小公子想說了?”
蕭允:“……”王叔在面對先生的時候也這麽憋悶嗎?
蕭允有些悶悶不樂地将自己與蕭景赫的交談大概概括了一遍,手無意識地攥着馬鬃毛。
“小公子做得很好。”楊晏清笑着将可憐的馬鬃毛從蕭允的手裏拯救出來,“只不過,也虧得王爺這兩日脾氣好,不然……”
“他脾氣好?!”蕭允不敢置信地轉頭看楊晏清,“先生怎麽不說是朕放下身段主動去求和的!”
楊晏清失笑。
小崽子壯着膽子捋了雄獸的鬃毛,人家惦記着更重要的事沒和你計較,你倒是先得意委屈起自己的小面子了。
他拍拍蕭允的手臂,示意他看下方若隐若現的城樓。
此時黃昏已至,天色昏暗,自天邊席卷而來的風沙一點點蠢蠢欲動着侵蝕白日的光亮,寒意與殺意,戰意與野蠻醞釀在未知的氣氛中,不遠處烽火臺上的士兵高舉火把,面容肅穆,如同一根鐵杆釘在烽火臺上。
空氣中隐隐約約狼糞的氣味随着風被送過來,焦灼着此時青州城門後将士的肅穆,一觸即發。
“青州不僅是大慶的邊關,還是大慶抵禦外敵最重要也必須是最堅固的防線。”楊晏清垂眸看着眼前的景象,想起前世自己埋骨的戰場,血液中有一種遙遠卻并不陌生的悸動在緩緩蘇醒。
“小公子可知道為什麽邊關将士衆多,獨獨靖北王一脈歷代被稱作戰神?”
“先生又想說他厲害,無可替代,是個萬中無一的将才,對吧?”蕭允撇嘴,神色恹恹,“我都知道。”
少年的脾氣總會在更親近的人面前展露,過多的勸說的确會勾起少年郎的逆反心思,而楊晏清對于蕭允而言,這麽些年陪伴教導,在小少年的心裏,楊晏清也并不只是先生這麽簡單的存在。
楊晏清聽出了蕭允的賭氣,思忖了一下,也不再多說,只笑了笑對蕭允道:“等會不論發生什麽,都不要緊張,不會有什麽事的。”
說着楊晏清便翻身下馬,将身上的那件狐裘大氅蓋在了蕭允身上:“把臉遮住。”
蕭允下意識攥緊楊晏清塞進他手裏的缰繩,有些木愣愣地按照楊晏清的話将狐裘大氅罩在了腦袋上,毛茸茸的邊緣遮擋住了大半的臉,看上去有些人畜無害的傻氣。
楊晏清看到這樣的蕭允,愣了一下,不由得想起蕭景赫對兔子的鐘愛,難不成那人将自己看成了……鳳眸有些危險的眯起。
從腰帶裏翻出一個只有小拇指粗細的小竹筒,楊晏清拉開竹筒尾部的拉環,一道在黑夜中并不算很清晰,但明眼人一眼便能辨認出的淺色流光劃過夜空,轉瞬即逝。
蕭允問:“先生?”
楊晏清将手裏的竹筒揣回袖中:“碰碰運氣。”
山坡的地面開始微微顫抖,蕭允□□的戰馬也開始有些不安的動着馬蹄,馬頭不停的左右拽動缰繩。
蕭允繃緊小臉,把缰繩在手上纏繞了幾圈努力制住不安分的馬匹,遠處進攻的號角聲沉重地嗚咽出聲,蕭允擡眼注視山坡下的戰場上密密麻麻沖擊着冷兵器的蠻橫與冷酷,轉頭卻看見楊晏清正一臉高深莫測地看着山坡的另一個方向。
那個方向并不是他們來時走過的,卻在他們所在的這個山坡交彙在一起蜿蜒向山下的青州城。
随着疾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蕭允看到那個方向策馬行來一隊人,其餘人都是家丁侍衛裝扮,唯獨中間那個被人帶着坐在馬前的青年一身上好的綢緞錦衣,沒有過多的玉器佩飾,但卻從衣服的暗紋以及周圍人隐隐的保護看得出這個人在這隊人馬中的地位不凡。
領頭的人見到站在路中央擋路意味十分明顯的楊晏清時也臉色一變,轉頭看向那個青年。
青年擺擺手,示意領頭的護衛退到一旁,對着蕭景赫抱拳一禮道:“在下不過是做些來往邊境倒賣稀罕物件的小商人,見邊境情況有變這才不得不快馬加鞭趕回青州城,還請閣下行個方便。”
“周國的宰相竟已落魄到靠倒賣我大慶與蠻族邊境線的小玩意才能維持生計的樣子了。”楊晏清幽幽一嘆,眉宇間滿是哀婉嘆息,“如此說來,倒也不能怪罪周國供奉給我堂堂大慶的兵器上不得臺面了。”
那青年的眼皮跳動了一瞬,随即溫和一笑,好言好語之下又帶了些許威脅之意:“閣下這是在說什麽。在下乃大慶商人,怎會扯到周國的頭上?這其中是不是有些誤會?在下多年行走各州府行商,遇見過不少事,閣下如此荒謬之言還真是頭一回聽到。”
楊晏清收起嘴角的笑意,冷冷看向說話的青年,眼神淩厲,右手擡落間一道微黃色的物件被楊晏清直直擲出,那青年周圍的護衛反應迅速,抽刀将那竹筒斬斷成兩節,卻根本沒來得及擋住緊接其後刺入青年眉心的劍氣,鋒利的劍氣在青年眉心留下一點紅,頃刻間便失了氣息!
劍氣化形?!此人究竟是何來歷?!
楊晏清一聲冷笑:“無名鼠輩,也配與本官狡辯叫嚣?”
“少爺!”旁邊一臉震驚哀痛的護衛頓時抽刀策馬便朝着楊晏清砍過來,“賊子而敢!!”
楊晏清微微側首避開劈過來的刀刃,擡手在那人的手腕間貼住交錯,一聲骨骼錯位的悶響,那人手中的刀下一刻已經落在了楊晏清的手中。
楊晏清有些嫌棄的颠了颠,皺眉嘀咕了一句:“有些重……算了,湊合用。”
刀柄在手掌中繞過一個半圓,楊晏清反手握刀幹脆利落地将那因為慣性向地下倒去的護衛斬于刀下,竟是半點猶豫也無,一擊斃命!
手中奪來的兵刃并非什麽見血封喉的寶器,刃上染了血便開始緩慢順着刀刃滑落出一道道不連續的血痕,彙聚成血珠滴落進邊關幹硬的沙土裏。
一滴,又一滴。
不到幾句話的功夫就多了兩具屍體,這鎮住的不僅僅是對面的人,還有楊晏清背後的蕭允。
楊晏清完全沒有顧忌在場幾人的想法,微微笑着對那隊人馬中中間靠後穿着護衛服,此時正有些瑟縮地不敢直視楊晏清的男人道:“馮國相,你我二人雖未曾謀面見面,但國相的相貌本官早已銘記心中,此時此刻,便不好再這般與本官見外了罷?”
視線所注視的方向分毫不差,那男人緩緩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向楊晏清:“楊大人好記性,好眼力。”
末了頓了頓,又語氣怪異地補充了句:“好功夫。”
楊晏清仍舊是笑得一派皎皎如月,手中刀刃上的血因為邊關冬日寒冷的風凝固在刀身上,顏色褪去了鮮豔:“不敢當。”
男人并沒有走出來的意思,只是在昂首挺胸端坐馬上之後,整個人如同改頭換面般變成了另一個身居高位,內斂自持的文人:“刀刃相向,這便是大慶朝的待客之道嗎?”
楊晏清:“這是本官待土雞瓦狗鼠輩之道。”
文臣的嘴向來是無形刮骨刀,而楊晏清的嘴一旦毒起來,幾乎可以将朝廷上半數老臣氣暈厥過去。早年剛入仕的時候沒少在朝堂上引經據典罵得陰陽怪氣,直逼的那些禦史多少抨擊之語卻不知如何拟呈上奏,幾欲在勤政殿撞柱明志。
這些年楊晏清身居高位,礙于身份地位收斂了許多,但此時并非在大慶朝的朝堂之上,面對的更不是為大慶殚精竭慮的臣子,這位帝師大人的嘴哪裏會有半分留情?
“周國相喬裝打扮鬼祟潛入我國境內,耗費心思從瓊州繞路用最遠的路線進入我朝邊境,倒是真有幾分碩鼠沿梁跑,滿屋找米吃的架勢。”
“楊大人慎言!”馮經緯乃是周國宰相,即便是大慶朝的附屬國,那也的的确确在周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裏被這般指着鼻子罵過,臉色不由得十分難看,“馮某此番前來乃是因為國君誕辰将近,為表誠意親自前往地大物博之處尋求珍寶,不過是恰巧路過此處,難道巍巍大慶竟連此等氣度也無?!”
馮國祥慷慨陳詞的話音未落,那把染血的刀已經被人甩手擲出硬生生插入了冬日冷硬的土地中!幾乎是緊貼為首護衛馬蹄擦過的刀柄還在嗡嗡顫抖,驚得馬匹擡蹄嘶鳴,連忙後退,連帶着一行人也慌亂後退了幾步。
“馮國相可知,本官為何在此處?”楊晏清的位置從剛才開始便一步也未曾移動,而只要他站在這裏,馮經緯一行人,只有後退,沒有前進。
“因為本官想,如果是本官自己,花費十幾年與蠻夷交好,分批幾年向大慶朝貢品中摻雜次品,又遇上如今這樣一場前所未有的寒冬。
掐準靖北王回朝,大慶內政不穩互相争鬥之時慫恿蠻夷在此時大舉入境——這般花費心思,漫長布局的一盤棋,再自負穩重矜持的人,只要他還有身為謀士的自傲與野心,那麽他便會不顧一切在這個關鍵點,站在棋盤邊上品嘗令這個曾經讓他垂涎野望,恨不能蠶食吞噬的龐然大國兵敗城破的成功。”
這幾日發生的一切都太過巧合,不論是時機,條件,都巧合得足以令楊晏清懷疑這一系列的巧合背後是否有那麽一個謀劃舞計之人。
而如果他是那個人,他會選擇什麽地方來品嘗這滋味曼妙的成功?
“當然,馮國相也會想,如果這一次青州抵抗住了,怎麽辦?”楊晏清語調微揚,幾乎是将自己帶入了一個月前洋洋得意、不顧門下幕僚勸阻執意前往大慶的馮經緯,唇角的弧度卻是譏诮萬分,“哪怕抵擋住了又如何?青州死傷慘重,蓋因內朝不穩,主帥不在之故,靖北王得知戰報回關之時已無力回天。
屆時靖北王與皇帝之間裂痕再度擴大,再無填補修好的可能。到那時,只需要稍作手段挑撥,便能掀起再一次的內廷之亂。
而這一次,因為有着戰神稱號的靖北王,将不再是五年前那般草草了事未能掀起大|波浪的騷亂,而是大規模的叛亂兵變。”
“在這樣的亂局之後,周國又将準備什麽時候介入這場紛争?”
“是趁亂收割,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楊晏清每說一句,馮經緯的臉色就變一分,變幻莫測之後歸于漠然的平靜,他眼神冰冷地看着此時站在他必經之地,揭開他所有引以為傲籌劃的楊晏清,眸中滿是不加掩飾的忌憚與殺意。
“楊大人敢孤身在此,想必是對自己的功夫十分自傲了。”馮經緯再度開口的時候,嗓音已然帶上了幾分陰鸷。
“不過是一介文臣,懂些粗略功夫罷了。”楊晏清身形挺拔,衣衫袖口紋絲未動,“馮國相可要試試看?”
馮經緯敢試嗎?
他在猶豫。
進,或許是楊晏清死,亦或許是失去護衛之後的他被楊晏清斬殺;
退,他還能儀仗這些護衛平安回到周國。
這并不需要過多的猶豫,因為他的命對于他自己而言,顯然要比楊晏清的命重太多。
馮經緯不敢賭。
“此番會面,馮某記下了。”
馮經緯擡手示意護衛退後,卻見楊晏清向前走了一步,頓時頭皮一緊眼神凝重。
“馮國相不必緊張,本官只是就國相做出的正确決定附贈一個消息。”楊晏清語氣溫和,面上淺笑如冰,冷冷道,“馮國相可知,此時青州駐軍主帥為誰?”
此言一出,馮經緯霎時間變了臉色,他不顧楊晏清方才的威脅直接翻身下馬站在山坡邊向下望,戰場距離此處甚遠,但那鮮豔的玄底金邊靖字旗卻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玄乃大慶王室之色,玄底靖字旗更是大慶開國皇帝破例賜給靖北王的戰旗!
靖北王在青州,這與他所有謀劃付之東流又有什麽區別?!
“楊、晏、清!”他轉頭,一雙眼睛通紅充血,猶如一頭被正中要害傷及痛處的鬥牛,“你算計我?!”
“馮國相這可就高看本官了。”楊晏清的語調并沒有什麽慷慨激昂,從一開始便是不急不緩,字字清晰又字字見血,“本官與王爺婚後共游,途徑青州,不過巧合罷了。”
不、過、巧、合——不過巧合!!
若是楊晏清辛苦謀略,馮經緯尚不止此,可馮經緯清楚的知道,大慶朝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夠預先知道那麽多的內情,判斷出這件事情有他在背後暗地推波助瀾,但正因為清楚的明白這件事,知道這件事很可能真的是因為楊晏清此時口中所說的巧合,馮經緯心中的憤懑恨意便越發濃烈,幾乎要吞噬他所有的冷靜理智。
“天命如此,馮國相可要看開些。”楊晏清又悠悠然往駱駝身上壓了最後一根稻草。
“噗!”
馮經緯怒急攻心,郁結于胸終于嘔出一口血來,整個人瞬間面若金紙,氣若游絲。
“國相大人!!”
一直跟在身後的護衛見狀連忙攙扶住馮經緯,見楊晏清并沒有阻攔的意思,連忙将自家主子扶上馬用最快速度策馬離開,背影是說不出的倉惶。
在馬蹄聲遠去後不久,背對着蕭允的楊晏清嘴角緩緩溢出一絲鮮血,從袖中取出手帕将嘴角的鮮血擦拭進手帕內裏,面色淡淡地将手帕悄然收回袖中。
閉上眼調息片刻,楊晏清轉過身後便又是那霁月光風,皎皎如月的文臣帝師。只不過他身後呆坐在馬上看似一臉肅穆認真,實則震驚呆滞的蕭允,就沒有那麽快能夠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反應過來了。
方才楊晏清讓蕭允遮擋臉頰不過以防萬一,他能通過畫像知曉周國國相的容貌,周國也未必沒有手段得到大慶天子畫像。若是方才讓馮經緯知道蕭允在此,恐怕便是要魚死網破拼上一拼的。
畢竟一個國相換一個少年帝王與當朝帝師,這筆買賣實在是大賺!
馮經緯是惜命,但坐到如今這個地位,他與楊晏清是同一類人各為其主罷了,若能以最小的舍棄換來更大的利益,又何嘗不能為之?
楊晏清走到馬邊擡手輕拍了拍蕭允的腿。
蕭允沒動。
過了良久,少年才動作遲緩的低頭,問自家先生:“那個人是……周國宰相?”
“是。”
“他設計蠻夷進攻我朝邊境?”
“是。”
“先生……将他罵吐血了?”蕭允說到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飄忽,“罵死了嗎?”
“倒還不至于到将人活活罵死的地步。”楊晏清好笑道,不過說着又搖頭一副看不上眼的嘆息,“只是這馮國相心胸着實狹小了些,這樣便受不住了,以後這件事恐怕在他那是過不去了。”
“過不去?”蕭允似乎終于反應過來了一些。
楊晏清的目光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溫和寧靜,語氣輕柔:“以後他若是還想打我大慶的主意,一次計劃便要反複推演數以百次,去揣測如果是我,會如何行事,還會籌謀想要最大程度避免更多巧合帶來的不利因素,可惜了……”
想得越多,做的越多,疏漏便會越多,敗得也将越快。
“可是這次,不就是真的是個巧合嗎?”蕭允見楊晏清在馬下仰視自己,視線掃過不遠處躺着的兩具屍體和一片淩亂踐踏血跡的馬蹄印,忽然一個激靈從馬上爬下來,乖巧站在楊晏清身前。
他将腦袋上罩着的大氅拉到手裏,墊着腳就要往楊晏清身上披,“夜間風寒,學生給先生披上!”
楊晏清強忍着沒有被此時的蕭允逗笑出聲,好面子的小少年之後想起來指不定會多懊惱自己的行為。
“正因為是巧合,他才會對自己,對周國的未來産生質疑。”而這才是楊晏清今日刺入馮經緯心底最深也是最要命的刺。
他将蕭允引到山坡旁,直面下方的青州主城,那裏的兵戈相見,屍體堆疊才是真正的殘酷。蕭允乃是一國之君,萬萬不可立于危牆之下,如此瀕臨戰局已經是楊晏清所能允許的最大限度,也是這位從未經歷過沙場殘酷的少年所能承受的極限。
即使有着曾經內廷之亂的禍事,有了之前楊晏清抽刀見血的鋪墊,蕭允仍舊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蕭允的眼神有些回避地瑟縮了一瞬,楊晏清卻動作堅定地将他的臉轉過來,面對眼前的蒼涼悲壯的場景,直到蕭允有些顫抖的背部随着沖鋒號角的此起彼伏逐漸變得挺拔而堅定。
楊晏清的眼中閃過欣慰,見了血,有了野心,知道收斂,懂得畏懼天道性命,這才是一個少年帝王真正長成的開始。
楊晏清一撩衣擺,半跪在蕭允的身前,擡眸正色直視呆愣住的少年皇子,語氣堅定中蘊含着萬千篤定的力量:“陛下,青州是大慶的要塞,靖北王更是青州的脊梁。青州與靖北王一脈相輔相成,互相醞釀出屬于戰場的傳奇,但京城亦是大慶的皇城根基,而您,是大慶的帝王,您的戰場,在這個天下!
您要永遠記得今日種種皆為天命所歸,您的功績與大慶的國運,都将如今日一般,得天道庇佑,賢良忠勇相護,順遂昌盛。”
楊晏清的眸色深邃,表情肅穆,一字一句不在說服,倒更像是将這番話烙印在少年帝王的心底。
蕭允攥着狐裘大氅的手一緊,仿佛被楊晏清那篤定的語氣所感染。在原本濃重的夜色裏,在不遠處的狼煙燃燒的硝煙氣與青州城牆火把通明的厮殺聲中,少年凝視着教導自己長大的先生,收攏瑟縮的帝王氣勢陡然被引出。
這位尚且不過十歲之齡的帝王展臂将大氅朝外抖開罩在此時半跪在自己身前的大慶帝師肩頭,退後一步,以天子之尊拱手對楊晏清躬身到腰,鄭而重之:“朕,多謝先生大義。”
也絕不會有負先生教導所托!
天子尊貴,繼任登基後只跪祭天地,即便是對着宗廟先帝皇,也不過執香拱手躬身半禮,這一禮,楊晏清受得,卻也只是半跪受了。
“今日過後,陛下要好好看看靖北王,看看如今的青州。您沒有必要懂得武将能臣,您只需要接納他們,然後用溫水慢慢磨平他們因不滿滋生的野望與尖銳。取其長處,補己短處,制衡将臣,方為王道。”
“唔……看來是不需要我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楊晏清先是擡手将蕭允扶直身子才站起身,轉頭揚眉:“怎麽會不需要?這不正趕上來清理殘局?”
“我可是看到煙花就着急忙慌從青州大營裏趕過來,先生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沈向柳從黑暗中走出,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山坡上的兩具屍體和滿地狼藉,嫌棄皺眉,“這些扔在這回頭狼啃了不就行了?有什麽可收拾的……”
“你來了就行。”楊晏清也不多說,只是笑看沈向柳,“并且記得在必要的時候保持安靜。”
沈向柳:“……?”
蕭允忽然意識到什麽,眼中閃過一絲驚異愕然,拽了拽楊晏清的衣角,小聲道:“先生,王叔該不會……”不知道吧?
楊晏清轉頭用食指抵在唇上,眉目如畫,皮膚白皙,整個人映襯着雪白的狐裘大氅越發顯得文弱纖細。
蕭允:“……”來了,先生又開始了!
“對了,柳老板。”楊晏清往旁邊走了兩步,讓沈向柳正面蕭允,“這是我的學生。不如柳老板受累去找些幹柴來,我們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楊晏清親口承認的學生,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沈向柳的心頭湧上一股澎湃洶湧,他知道,楊晏清曾經許諾他的東西——來了。
***
晨光熹微,大地被籠上一層霧蒙蒙的輕紗,天邊泛起一片白茫茫,東方,在那一望無垠的戈壁草原上,太陽逐漸升了起來。
一身甲胄未褪,手執長刀駕馭戰馬疾馳而過的蕭景赫眼角在瞥過那道白色身影的時候眼神一變,驟然拉缰,調轉馬頭上了山坡,沉重的步伐帶着一片血海中未盡的肅殺與腥氣緩緩走到靠在樹旁閉目養神的書生面前。
楊晏清似有所覺地睜開眼,便見到那黑衣玄甲的将軍立在身前,正躬身朝着自己伸出手來。
陽光為那血污斑斑的玄甲渡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如在夢中,眼前的将軍,是他最傾心的模樣。
靖北王朝着心愛的帝師伸出手,聲音裏帶着一絲疲倦,一絲忐忑與些許放下牽挂的安心:
“楊大人,跟本王走嗎?”
太陽從地平線一躍而起,辭舊迎新,又是一年。
作者有話要說:
一氣呵成沒有分章!驕傲叉腰!
武将有武将的戰場,文臣有文臣的溝壑,主場還是在楊大人這邊啦!
這一章先生搞事,下一章先生被搞(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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