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親政【一更】
“我當然會來, 畢竟李閣老還在等我,不是嗎?”
楊晏清冷冷刺了句李賢,站在那微微垂着眼簾看向在幹枯稻草上盤腿而坐的老人。
兩人上一次見面的時候, 李賢還官袍加身盛名在外,儀容精致傲骨峥嵘, 不過一月未到,便落到如今暗色粗制的囚衣木簪挽髻的境遇, 看上去倒是真像個瘦削刻薄的尋常老頭了。
李賢心中沒有五味雜陳是假的, 但若是有人問他是否後悔, 他的回答也一定是:後悔。
後悔沒有在這個原本看上去沒有威脅的書生入仕之時便先下手為強,後悔沒有在五年前的內廷亂政之中将小皇帝與楊晏清趁亂誅殺。
“怎麽?這般看着我, 李閣老是不認識在下了?”楊晏清往前走了幾步, 他整個人就像是這陰暗地牢中唯一的暖意, 眼中卻滿含對李賢的譏诮惡意, “李閣老與我, 可謂是淵源頗深了吧?”
自從楊晏清掌權,那層出不窮的殺手與朝廷上不斷的挖坑陷害, 樁樁件件倒也稱得上是過命的淵源。
“不過是棋錯一籌,楊大人便巴巴趕上來諷刺挖苦,這肚量可真是不太高啊。”李賢冷笑, 眼露不屑,“這便是寒門子弟永遠只配做世家手中利器的原因!眼界如此狹窄,怎配擔得起一國之責!”
楊晏清聞言笑出聲來,直笑得手中的暖爐都有些拿不穩:“李閣老将大慶的朝堂攪得一團腌臜,竟還能腆着臉在楊某的面前高談闊論江山社稷?”
“你以為倒了一個老朽, 朝廷便是你的一言堂了?老朽好心奉勸一句——”李賢的唇邊笑意冷然, 帶着一種油鹽不進的高高在上, “年輕人,別得意太早。小心哪一天風大閃了腰,跌得死無葬身之地。”
“多謝李閣老指教,就算哪怕楊某有朝一日失了足,李閣老也遠遠走在了楊某前面,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楊晏清走到李賢的面前,傾身低語,“威遠侯,鎮撫司,刑部,吏部,兵部,甚至于秦閣老,如今都站在我這邊……您猜猜看,顏閣老又能堅持多久呢?還是說,李閣老覺得世家大族們真的會舉氏族之力與皇權抗衡?”
“楊晏清,你想禍亂朝政到底嗎?!”李賢猛地站起身,腳上的鐐铐嘩啦啦作響,他朝着楊晏清撲過來,張開手甚至想要将楊晏清掐死在這間不見陽光的囚室裏,“世家乃是大慶根本!立國基石!!你敢!!”
楊晏清站在原地沒有動,眼神像極了在逗弄一個街上賣藝的雜耍人,鎖鏈的十分結實,長度也将李賢桎梏在極小的範圍內。
楊晏清勾起唇角:“就算我禍亂朝政吧。或許哪一天,當膩了這一品大臣,楊某說不定還能借着靖北王的手看一看這禦座之上坐擁天下的風景。”
“靖北王?”李賢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扶持了一個小皇帝還不夠,你竟然将心思打到了靖北王的身上?怪不得當初會有那道賜婚的旨意,楊大人還真是心思深沉權欲滔天。”
“不敢同李閣老相提并論。”楊晏清謙虛道,“只是比起李閣老,楊某自诩是個聰明人,哪怕是身首異處,也會用名留青史轟轟烈烈的死法。畢竟來這世間一遭,生前的功過是非對于我等文人而言,所留不過史書上供後人評判的寥寥幾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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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李閣老身上的四項罪名随着您的畫押認罪已經昭告天下,天下學子如今皆知曾經的李聖賢其實是何等一個蠅營狗茍纂權弄勢的小人。這世間的事與人當真瞬息萬變,實在是可悲可嘆,令人唏噓啊……”
李賢緊咬牙關低下頭不去看楊晏清的眼睛,用力之大連臉頰邊暴起的青筋都能顯露出他此時的憤怒隐忍。
他可以忍,楊晏清如今所說不過是一時之快,他只要忍得住……
“對了,李閣老難道沒有疑慮為何會被押送來我這昭獄?”楊晏清的聲音再度傳入李賢耳中,一字一句如同鋼針利刃插|進李賢的心髒,“就在明日,關押在大理寺獄的罪臣李賢便要行刑斬首,能以大慶朝一代閣老這般風雲身份死去,對于這個曾經只知道翻牆入戶盜竊殺人的賊混而言,倒也是不枉此生了。”
“您說對不對?”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楊——晏——清!”李賢心神俱裂,聲嘶力竭地聲音帶着刻骨的憎惡與憤恨,“豎子卑鄙!!!手段如此下作,你難道不會覺得愧對聖賢嗎?!”
“若是我真在意名聲,便不會走到如今的地位,至于愧對聖賢……”楊晏清語調悠悠道,“李閣老崩潰涕淚的模樣讓楊某如此開懷愉悅,楊某也只能晚上回去對孔孟聖人多拜上兩柱香告罪聖賢了。”
說着,楊晏清在這間寬敞的牢房裏踱步緩行,擡手撫上冰寒的牆壁:“倒是楊某的待客不周了,冬日寒冷,回頭定會吩咐下去隔牆燃煤,以确保李閣老舒适地活過這個冬天,以及接下來的每一年冬天。”
“閣老想必不太清楚咬舌自盡是一種怎樣的死法?咬舌之人并不會立刻死去,而是因為血液大量湧出堵塞喉管窒息而亡。閣老的牢房周圍日日夜夜都要獄卒輪班看守,斷不會讓閣老落到窒息而亡的悲慘境地。”
“這件牢房等了五年才如願等來了李閣老,閣老放心,屆時等到閣老無名無姓悄然無聲地活到天命之年,清明寒食,香火祭拜,也絕不會有一絲一毫能飄到還活着的閣老身上來。”
李賢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邊竟然沒有一件可以稱為利器的東西,四肢鎖住的鐵鏈長度恰好将他控制在不能撞牆觸地的範圍內。
竟是連死都不能捏在自己手中!
楊晏清收回手看向一臉頹然眼神麻木的李賢,微笑道:“同僚一場,楊某一定會為李閣老……養老送終。”
楊晏清說完,似是仔細欣賞了一番李賢如今狼狽頹靡的表情後,在他面前不遠處蹲下,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輕輕放在李賢近在咫尺卻又遠勝天邊的地面上。
“……你今日前來,究竟想要得到什麽?”
李賢遍布血絲的眼死死盯着轉過身意欲離開的楊晏清。
他不信楊晏清費盡心思做出這樣一番布置,真的就只是為了折磨羞辱于一個敵人,他一定有所圖!
楊晏清微微轉過頭,輕聲道:“那就要看看您願意說些什麽了。”
……
出來牢房,楊晏清于淮舟向外走去,哪怕手中帶着暖爐,地牢陰寒的氣息也仍舊讓楊晏清的唇色有些發白。
“大人,那詹王世子該如何處置?”淮舟前幾日去王府便是想詢問此事,結果被打斷,之後接連忙了好幾日一直沒顧得上來詢問楊晏清的意思。
“蕭公公啊……”楊晏清想了想,“關到李閣老旁邊的牢房裏去,畢竟冬日取暖耗費炭火,咱們鎮撫司也不富裕。”
淮舟揣摩了一下楊晏清的意思,心領神會:“大人顧慮周全,咱們的确沒那個閑錢替公公治傷,好在王爺的人下手幹脆又知分寸,人是死不了的。”
就是會痛苦些罷了——放在李賢一牆之隔的牢房,正正好。
“善。”楊晏清滿意地颔首。
***
随着臘月二十的将近,朝中事物開始漸漸收尾,各部都在統籌預謀年節休沐中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
尤其是今年遠勝于往年的寒冷,就雪災防止治一事,楊晏清早早讓各州府都拟訂了章程送到了皇帝的禦案上。
蕭允看着面前厚厚的幾疊折子,懵道:“先生,往年不都是讓各州府上呈然後內閣讨論,最後定出一個施行章程嗎?”
“顏閣老身體抱恙病休多日,秦閣老年事已高,冬日裏精神氣着實不太好,前幾日陛下不是遣禦醫前去看過了嗎?”楊晏清指骨修長的手抵在這沓折子上,笑得很是溫柔,“臘月二十陛下便要封筆,各部官員也要進入年節休沐,三天內,還請陛下務必拿個章程出來才是。”
“天災無情,陛下的每一個決定都關乎千萬大慶百姓的身家性命,切不可大意。”
“內閣沒了閣老……那些下屬官員就不幹事了嗎?”蕭允皺起眉,“難道以後閣老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頭疼腦熱的,朕的內閣便癱瘓了?”
“陛下聰慧。”楊晏清撫掌贊道,“歷來內閣掣肘便是如此。”
蕭允放下筆,挺直脊背認真看向楊晏清:“但他們都沒有先生,于朕而言,先生一人便足矣擔任內閣之責。”
“陛下這又是從哪個話本裏瞧來的花言巧語跑來用在臣的身上?”楊晏清好笑道,手上卻開始幫蕭允分類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本。
蕭允不服氣地小聲嘀咕:“明明是上次先生落在書房裏的……”
皇宮裏哪裏會有話本子這種東西,禦書房裏獨苗苗一樣被蕭允偷偷藏了的還不都是先生在監督他課業時候夾在政律書本裏偷看,之後忘了帶走的!
楊晏清笑了笑,十分理直氣壯:“我看得,陛下可看不得。那些情情愛愛的,看多了傷腦子。”
蕭允覺得先生也沒少看話本子,但腦瓜子還不是比朝廷那些大臣加起來還好使?這擺明了就是只準帝師點火不讓皇帝點燈,年幼的小皇帝鼓了鼓腮幫,癟嘴不說話了。
楊晏清走到旁邊的椅子上緩緩坐下,輕聲道:“陛下,君臣之道的确應為‘臣事事而君無事’,但絕不應當為‘臣事事而君不知’,內閣三人互相權衡掣肘尚且威脅皇權至此,若陛下将大權交于臣一人,豈非重蹈覆轍,走了前朝宰相專政的老路?”
“先生會與前朝宰相一樣嗎?”蕭允認真地注視着楊晏清。
楊晏清神情恍惚了一瞬,當年他初見蕭允之時下,那個小孩子穿着不合身的皇子服,面黃肌瘦,一雙眼睛卻十分倔強像是不甘認命的小獸,讓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他在絕境之時遇到了他的師門,也因為淋過雨又被人庇護,才會心軟給當年的蕭允張開了傘,護佑至今。
可是蕭允到底不是他。
天潢貴胄,少年帝王。
楊晏清不知道終有一日幼獸長成他會是什麽結局,但至少這一刻,他發自內心的,對那一天心懷驕傲與期待。
“陛下,這是您的天下,想怎麽做都随您。”楊晏清笑着長嘆一聲,輕咳了幾聲緩了緩接着道,“只是五年了,陛下也該讓臣歇歇才是。”
蕭允隐藏在桌下的手收緊将玄色龍袍上好的料子抓皺了一大片,他忽然覺得有些害怕,卻也隐隐帶着一種躍躍欲試的激動期待。
比起之前的言語暗示,旁敲側擊,這一次蕭允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一件事。
如今真正手持朝政大權一言九鼎的先生,在對他放權。
作者有話要說:
楊晏清:累了累了,不如回家撸狼看話本
——
“臣事事而君無事”出自《慎子》
放權是必然的,但是小皇帝還小,這條路還要再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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