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藥方
楊晏清的睫毛顫動了一瞬, 非但沒睜眼還轉過身子去用後腦勺對着竹筒,将錦被往上拉了拉蓋住耳朵。
蕭景赫看得頗覺好笑,一邊撈着衣架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套上, 一邊道:“之前車隊裏只有甘大夫和那個姓桑的少年跟着回了王府,其他人說是先生花錢雇傭的镖師, 既然先生送到了他們也就離開了。不知先生是從哪個渠道雇傭來的這一隊好功夫的镖師,竟然能發現本王的暗衛蹤跡?”
“鶴栖山莊, 有錢能使鬼推磨。”楊晏清的聲音悶悶地從被子下面傳出來。
蕭景赫有些疑惑的“嗯”的了聲, 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伸手支在床榻上俯身靠近只露了半張臉在外面的楊晏清, 低聲問:“先生這麽兩袖清風,清貧如水, 哪裏來的錢讓鬼推磨?”
楊晏清一擡下巴将被角壓在下巴下面, 轉頭沒好氣道:“鶴栖山莊的莊主是個好色之徒, 我色|誘的, 不行嗎?”
“啧, 先生這樣說,本王得查查這位莊主才是。”蕭景赫雖然語調輕快不甚在意的樣子, 眼神卻微微沉下來,“希望這位武林山莊的莊主能扛得住本王的刀,別是個空有名頭在外的軟腳蝦。”
楊·軟腳蝦·晏清的眼皮一跳, 抓了床上的圓枕就往蕭景赫懷裏砸:“這都什麽時辰了,王爺還不打算去軍營?”
蕭景赫抱着懷裏的枕頭,一挑眉道:“原來這就是軍營裏的那些老滑頭們說的媳婦熱炕頭,先生這般嬌嬌倒是讓本王着實狠不下心出這個房門。”
楊晏清:“之前送給王爺的那支玉簪,可以自由進出昭獄, 自然也可以從昭獄中提一個犯人。怎麽樣, 王爺現在可狠得下心出門了?”
蕭景赫一愣, 表情柔和下來:“多謝先生。”
“別謝太早。”楊晏清另有所指道,“生者入牢獄,死後焚灰燼。鎮撫司借出去的人,不論走得多遠,走了多久,總會回來的。”
蕭景赫直起身子站在床榻邊:“先生的意思,本王明白。”
……
蕭景赫離開後良久,床上的那一坨被子才動了動,一只胳膊從錦被裏伸出來,手指一點點摸索到枕頭邊放着的竹筒,一點點将竹筒拽進被子裏。
冰涼的竹筒在溫熱的被窩裏暖着,不一會兒就染上了楊晏清的體溫。
楊晏清半撐起身子靠在床頭,停頓了好一陣,才開始用曾經言煜教給他的方法一步步解開竹筒的加密方式,将其中與酸醋汁包在一起的紙張抽出來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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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筒并不大,即使紙張處理得薄如蟬翼,能容納的也并沒有幾張。
楊晏清将最上面的那張藥方輕輕剝下來放在一旁,垂眸看着下面那張布滿了再熟悉不過字跡的信。
信是言煜寫的,信中并未提到當年藺皓之案的諸多過程細節,而是記錄了言煜與華思長公主定親當日,先帝曾召言煜進宮密談的內容。
先帝顯然在當年楊晏清拒絕入仕之後并沒有放棄,他先是讓言煜和藺皓之百般勸說楊晏清參加科舉,縱容了楊晏清頂着縣官名頭窩在偏遠州府。随後通過言煜招攬了江湖有名的毒醫與太醫院的禦醫協力,為楊晏清量身定做了一根拴住他脖頸的缰繩。
先帝垂涎楊晏清舉世無雙的國士之能,卻忌憚楊晏清那身鬼魅駭然防不勝防的武功,在屢次三番招攬楊晏清未果後,先帝将目光放在了楊晏清的軟肋之上。
言煜、藺皓之,這兩個人或許能作為楊晏清的軟肋,但對先帝而言,沒有氏族牽絆血緣紐帶的感情是脆弱且缥缈的,他不認為楊晏清對于兩個只是曾經江湖相逢結拜結伴的兩人會真的一直情深義重,兄弟相待。
總有一天,言煜與藺皓之會因為自己的家族與理想主義的楊晏清愈走愈遠,分道揚镳。所以他要趁着楊晏清對這兩個人的感情最濃厚之時,将這兩個人的作用發揮到極致。
用華思長公主争取到了言煜,楊晏清的武功路數在一次次的兩人交手中早已被言煜無意間摸清了性質與運行方法,楊晏清對言煜的毫無保留也讓言煜之後協助禦醫與毒醫研制毒藥更加的順利無阻。
藺皓之與言煜不同,他年長兩人許多,與皇家的關系并不如娶了華思長公主的言煜那般親密,他對皇室并無所求,他能與楊晏清一見如故引為知己,甚至不顧及年歲詫異結拜相交,歸根結底便是他的理想抱負與楊晏清如出同歸。
藺皓之想要一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的大慶,想要一個朝風清正的朝堂,他曾經無數次的遺憾,如果楊晏清能夠答應入仕,那麽朝堂一定不會是現在這般賊人把控朝堂的局面。
楊晏清當年看穿了先帝不論是才能還是心胸都不是一位值得效忠的帝王,但藺皓之沒能看透——亦或者說,他心裏從來都明白,但是為了背後的家族,他沒有別的選擇。
藺皓之滿門被滅,言煜也鳥盡弓藏,而他們的死卻換來了一個帶着複仇之意入仕的楊晏清。
國士無雙的楊晏清。
這或許是先帝自認為做的最劃算的買賣,畢竟直到閉眼他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死因。
言煜當年不論是出于什麽目的或是心情救下了藺皓之唯一的血脈,并且在毒醫口中逼問出毒藥的藥方,用這種方式拖延了五年才送到了楊晏清的手裏,對楊晏清而言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
其實楊晏清并不在乎真相如何,該報的仇他自己會做。他想找到言煜不是想要去質問什麽,他只是想找到那個曾經的結拜兄長,确認他是否真的活着罷了。
每個人在這個世上總有家眷兄弟,人與人關系親疏遠近再正常不過。楊晏清沒有家族沒有父母沒有家眷沒有歸屬,無根飄零孤身一人,不代表言煜沒有,藺皓之沒有。
楊晏清不怪藺皓之,他甚至到最後也沒有忘記自己入仕的初衷是什麽,如今他也的确做到了;他也不怪言煜,畢竟比起他這個結拜兄弟,夫人華思長公主與家族自然更加重要,但是他為何不讓這個所謂的真相徹底地淹沒在過去?
就當是騙騙他這個被放棄的結拜弟弟也好。
楊晏清自嘲般的牽起嘴角。
他想活,所以最終仍舊選擇打開這個竹筒,但随着竹筒的打開,他再也沒有辦法蒙住眼睛欺騙自己他擁有一個可能還活在世上的兄長了。
世間種種,熙熙攘攘,為情所累者為利而散,多麽諷刺而真實。
楊晏清漸漸出神,他想起昨日散朝後秦石閣老的那段話。
——“或許在楊大人看來,如今朝堂之上多為屍位素餐家族蔭庇之流,但各個氏族每代也不乏能人賢臣,然而再怎樣的一腔熱血,進入到這泥潭一般的官場,身上背負着培育他們成才的家族,他們又怎能做到背恩忘義孤身奮勇将天捅出一個窟窿來?”
——“氏族如同一片紮根在這大慶朝的百年老林,他們汲取着大慶的養分,有枯萎腐爛的枝葉,也有蓬勃而出的嫩芽。老臣如今已是日薄西山,也曾經屈服于朝堂,沒想到臨老卻搭着楊大人這陣風摸了摸曾經被老臣束之高閣的理想抱負。”
——“只是老臣今日出列相幫并非只為自己,也為老臣身後那些大慶朝的氏族們。寒門子弟有傲骨铮铮的剛直不阿,勇往直前,氏族子弟也有其圓滑處世,眼界長遠的缜密玲珑。還請日後楊大人大行改革之法時能夠多加思慮,切勿矯枉過正,鋒芒過盛。”
不論是前世還是這一世,楊晏清都可以說貫徹了一個徹底的“獨”字,當年求學師門,學成之後拜別師父孤身入世,其後報國無門渾渾噩噩經商度日十幾年,也不過只結識了一個姑且算是朋友的朋友,戰亂之時散盡家財,在戰場之上仍舊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孤兵。
這一世他似乎也不見得有多幸運:曾經的結拜兄長各有所圖;鶴栖山莊只是一個驿站,大家各有各的故事,當故事走到一個節點,他們都将離開去赴約當年沒有結局的因果;教導長大的小皇帝總有一日會分道揚镳;與如今同處一個屋檐下的蕭景赫之間就像一根張弛試探的弦,有朝一日用力過猛便會弦斷弓折……他們都将會去追尋生命中最寶貴執着之物。
從沒有人将楊晏清視為命中唯一,用感情化為鎖鏈将楊晏清包裹禁锢在某個世界,某個地方,給他一個永遠不會變更的家,成為他行為行事顧慮的羁絆。
被放棄留在原地的,仍舊只有他。
……也對,如今這幅慘樣子又給誰看呢?
是該向前走的。
“請甘大夫過來。”楊晏清轉過頭,稍稍提高聲調吩咐道。
房外傳來婢女的應諾聲,不一會兒,甘大夫便興致勃勃地趕了過來。
“怎麽樣,那竹筒是不是打開了?”
楊晏清将那張藥方遞過去,在甘大夫沉迷于其中之時卻淡淡潑了盆冷水給他:“研究毒藥的有兩個人,這只是其中一個人給出的方子,若我所料不錯,這方子應當只有一半正确,想要研制出解藥,還需要知道另一人當年在這份藥方的基礎上改動了什麽又添加了什麽。”
先帝雖然不是多麽有魄力手腕的人,甚至性格遇強則弱,偏聽偏信,但心思卻是一等一的深沉缜密。
“另一個人?那快找啊!”幹大夫急的捋掉了幾根胡子,疼的直擠眼睛。
“不是已經跟在你身邊了嗎?”楊晏清看向甘大夫。
甘大夫的微怔,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說……小齊?”
“他的父親曾官拜太醫院令,是這藥方的另一個改動者。”
這張藥方,這個少年,是對他救下言氏女的謝禮,亦是言煜留給他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愧疚歉意。
就此,那份曾經縱馬江湖的情誼便翻過一頁,再也沒有後文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好心疼楊大人啊……
沒事沒事,咱們把王爺打包紮個蝴蝶結送給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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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上夾子啦,當天不更,周三開始恢複日更,每天零點準時更新麽麽啾!
啊不管寫幾本,上夾子當天還是緊張的要命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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