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毒藥
福州背靠海邊,與西北京城隔山遙望,楊晏清徹夜不眠趕路也需要兩天兩夜才能進入福州地界內,更別提現在他的身體狀況顯然并不算極佳。
楊晏清低頭沒忍住悶咳了一聲,手心頓時見了紅。
一旁前來接應的錦衣衛連忙上前擔憂道:“大人!”
“無事,距離驿站還有多遠?”楊晏清抽出手帕将手心的血跡擦拭幹淨。
錦衣衛大概估算了一下,回答:“全速行進約莫半個時辰。”
“走。”
……
到達驿站時已經是午時,兩人一身錦衣衛裝束實在是顯眼,但過往商隊百姓見其皆避讓三分,倒是省了不少事端。
雖說是驿站,但因為占據幾條重要官道,乃是商隊镖車歇腳|交易的重要集市之一,随着時間的推移慢慢發展,如今就規模而言算得上是一方鄉鎮,一應品類甚至是某些來自偏遠地區的異域物件,只要出得起價格,在此處都能如願交易。
錦衣衛自然在此處也有據點。
錦衣衛端着楊晏清吩咐的素衫外袍敲響房門:“大人,東西都準備好了。”
盤膝坐在床榻上閉目調息的楊晏清睜開眼,吩咐錦衣衛進來将東西放下,然後道:“你去忙你的事吧。若有人來驿站打探消息,随意搪塞便是。”
“屬下遵命!”
聽着錦衣衛的腳步遠離,楊晏清這才按住胸口一陣抑制不住地猛烈咳嗽。這一次他沒有再咳出血來,只是臉色無法抑制的蒼白了幾分,比起之前的文弱多添了些許病色。
當年藺皓之一案來得突然,從賊人告發到大理寺提審不過短短兩日時間,按照常理,緝拿朝廷命官也需三司會審證據确鑿方可定罪,但就在藺皓之被關押大理寺獄的當日,一場大火在半夜裏悄無聲息的吞噬了這位朝廷大臣府邸上下六十七條人命,當夜巡防禦林軍與錦衣衛竟毫無所查,待到火勢漸頹才姍姍來遲。
當初楊晏清遠在滬州,那時的他并無效忠朝廷之心,京城裏也只留了些許行商方便的眼線,消息傳到他手裏已經是兩天後。待到他披星戴月快馬加鞭來到京城,藺皓之竟然已經簽字畫押對當初還是小小禦史的王興國控訴罪名供認不諱,并且在楊晏清抵達京城的當日自盡于大理寺監獄。
Advertisement
當時的情形如今想來仍舊如利刃割肉般悔恨痛楚,但對于楊晏清而言,更痛的更無法釋懷的,是錦衣衛貫穿這件冤案始終的行為。
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的言煜當時在哪裏?
哪怕案件再撲朔迷離,不論是藺皓之還是言煜都該知道只要拖到他來京城,再鐵板定論的案子也有被撬動的可能!為什麽不等他來?!
當年的楊晏清風塵仆仆進京之後面對的,就只是一件潦草結案封卷的文字獄案,一座燒焦破敗焦骨遍地的藺府,曾經結拜大哥藺皓之的屍身,二哥言煜的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以及……那個曾經雄心勃勃大談闊論想要改變朝廷如今卻負了他兩位義兄的帝王。
***
六年前·皇宮·禦書房
“你來了。”
年過四十的帝王此時看上去眼神蒼老疲憊,再也不複當年四人遇見時的豪情壯志,意氣風發。
他并不意外這位繞過禁衛軍與門口值守的內侍太監堂而皇之踏進殿來的青年——他曾經無數次的設想再見這輪明月會是何時何地何種情境,無數種的可能,卻從未想到是如今的裂痕以對。
“我當然要來。”楊晏清的背後是清冷的月光,也是那晚藺府沖天而起的凄厲火光,“陛下,您輸了。”
當年帝王雄心壯志之時,楊晏清便說過他們不會成功。這位帝王的性格仁善寬厚,知人善任,做事畏首畏尾,親和有餘魄力不足,這樣一個帝王生在這般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注定只能成為政治的傀儡。
帝王坐在禦座之上,明明是俯視青年的角度,卻從青年眼中看到了清晰可辨的悲哀憐憫與不屑。
帝王沉默着,束手而立的楊晏清也沒有說話。
良久,帝王閉上眼疲憊道:“朕不可能放任你以私欲攪動朝局,大慶朝經不起你這樣不計後果的報複。”
內閣、軍隊、百姓,三者互相關聯,牽一發而動全身。自先祖廢棄國相建立內閣以來,四代的帝王信賴已經使得內閣深深紮根在大慶朝內,今日楊晏清當然能直接殺了內閣的三位閣老,可是那又能怎麽樣?
什麽都改變不了。
更何況以楊晏清的性子,如此滔天之恨,哪裏是三條命能夠填的上的。
楊晏清垂下頭似乎在想着什麽,沉默着出了好半天的神,嘆道:“兩年來,陛下曾經招攬我一十四次,怎地如今我就站在陛下面前,陛下卻不敢用我了呢?”
“因為朕如今信不過你。”帝王的臉色晦暗莫測,他與臺階下的青年四目相對,想起當年那番在月下的酒後論政。
楊晏清此人有定國□□之才,亦有禍亂朝政之能,沒有氏族牽累,沒有軟肋裹挾,是忠是奸全在其一念之間。當年尚有藺皓之和言煜制衡,現在這般局面,楊晏清入朝報仇的目的昭然若揭,屆時定會将朝中上下攪動個天翻地覆。
“陛下信不過我不要緊。大慶朝北接祁國,南有外族,楊某不才,雖然只是一介學識微末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書生,但投誠君主出謀劃策的本事還是有的。”楊晏清擡頭直視上方的帝王,微微笑開,“這兩條路無非是麻煩了些,但到底都能達成所願。”
“楊晏清!”帝王拍桌而起,被這番近乎威脅的話激到怒火狂熾,“你要通敵叛國嗎!!”
“陛下,您知道的,大慶朝從來都不是我的國家。”楊晏清的眼神極冷,表情極淡,“她是你們的國家,生死存亡又與我何幹?”
他的國家,早就亡了。
在國門被攻破的那一刻。
“今日大慶朝的內閣重臣冤害我義兄一家性命,陛下庇護內閣欠下一個公道。因果報應,來日我便用這一國鮮血祭奠我義兄在天之靈,豈不暢快?”
帝王當然知道楊晏清的話并非說說而已,他們四人當年結識之時并不知道對方身份,楊晏清的來歷在之後也成為了四人共同保守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沒想到如今,這個秘密卻被楊晏清反過頭來刀懸在他的脖頸間。
帝王頹然地癱坐下來,顫抖着閉上眼,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示弱的語氣嘆息:“你又為什麽一定要卷進來?去做你的縣官,逍遙江湖……不好嗎?”
“陛下,既然決定引我而來,便不要再惺惺作态試圖從我這裏算計些什麽了。”楊晏清看向帝王的眼神帶着譏諷,若真不想讓他前來,對未曾發展勢力的他封鎖消息一個帝王還是做得到的,“藺府的焦屍太過慘烈,慘烈到足以抹殺陛下與我之間那點本就微末的情誼。”
楊晏清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握在手中把玩,月光映照出的玉色面龐上滿是漠然:“陛下可知您已身中慢性毒藥,若無良藥拖延時日,只怕活不過七日?”
頂着帝王壓迫的視線,楊晏清一步步走到禦案前,将那個玉瓶放在了奏折旁,微笑道:“陛下,這藥普天之下僅存五粒,能為您最後奪得半年壽數……恰好夠微臣在這朝堂之上站穩腳跟,不是嗎?”
帝王瞪視着桌上的玉瓶,視線最終落在楊晏清的身上,聲音嘶啞:“……那朕能得到什麽?”
楊晏清:“冷宮之中有位皇子,微臣觀其資質甚好,當為儲君。”
“你果然都是算好……才來找朕!”帝王咳喘着,整個身子都開始顫抖起來,“來威脅朕!!楊晏清!朕對你不好嗎?不好嗎?!”
“陛下對微臣的好,是想得到什麽呢?”楊晏清就站在那裏,披着月光,展現出一種令人心馳神往卻又望之不及的儀态與美好,“陛下,冷宮那位皇子的長相,微臣看得……清清楚楚。”
最後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帶着足以擊垮帝王最後堅持的力量,擲地有聲,将帝王埋藏在心底最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撕裂開來。
冷宮的那位皇子……帝王恍惚間回想起來那個生下皇子的宮女模樣,是了……那個宮女有着一雙上挑的鳳眼,閉上眼不說話的時候,就與眼前的明月有一兩分相似。
“一個不識大字不通文墨的太子,就是你想要的帝王?你願意……效忠的帝王?”朕如此待你,千般應允,放下身段請你入朝,竟然輸給一個……黃口小兒?
此時的楊晏清帶着謀士文臣特有的涼薄淡漠:“一個尚且年幼沒有外戚未曾被他人灌輸思想的太子,微臣當然有辦法将其調丨教成微臣願意效忠的帝王,不敢煩勞陛下擔憂。”
帝王一瞬間變得蒼老,呼吸也變得虛弱起來。
帝王知道,朝局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內閣專政,朝局混亂,軍候心思各異,天災人禍不斷,大慶朝內民不聊生……接受楊晏清,大慶朝将成為他的掌中之物;拒絕楊晏清,大慶朝将在他死後陷入混亂,他的兄弟或兒子将淪為滅國帝王。
楊晏清看似給了他選擇,結果卻只有一個。
他也只能選那一個。
帝王伸出手将玉瓶死死握在手心,愣怔了好一會兒才用力閉了閉幹澀的眼睛。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帝王手指顫抖着從禦桌旁邊的匣子裏取出一方錦盒,打開來,是一枚烏金色的藥丸。
“入朝為官,官拜一品,太子太傅,攝政掌權……都可以依你。但,大慶朝的權臣,不能有這一身神鬼莫測的武功……服下此藥,若你自封內力則無大礙,擅動內力……毒素将會随着內息運轉緩緩流入肺腑,屆時……毒入心脈,藥石罔救。”
作為權傾朝野的帝師,你的身上必須有下一任帝王能夠掌握的桎梏缰繩。
阿清啊……你有多恨朕?多看不起朕這個無能的帝王?
再多恨一些罷。
但這是朕作為一個帝王,對這個國家最後能做的一件事。
作者有話要說:
先帝,一個沒有姓名卻能貫穿前後文的男人。
----
王爺沒有出現的一天,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