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師生論政
楊晏清進來的時候正好碰見蕭允硬生生掰斷毛筆,不由得眉梢一挑。
小皇帝心虛地将斷成兩截的毛筆往身後塞,鼻尖上的墨跡在袍袖上劃了重重的一筆。
蕭允鼓了鼓腮幫,有些悶氣道:“先生為何一定要讓那汪興國上殿?方才看到那小人惺惺作态的模樣差點給朕吐出來!”
楊晏清嘆了口氣,走過去伸手夾住蕭允藏在身後的筆杆,用力從蕭允手裏抽出來放回桌上,拿起被蕭允随意攤開在案上的奏折,手指輕點:“陛下從狼崖的這本折子裏看到了什麽?”
“啊?”蕭允愣了一下,語氣有些遲疑,“雲州災民暴|亂,刺史汪興國貪|污銀兩中飽私囊……?”
楊晏清靜靜地看着蕭允。
蕭允的喉嚨有些緊張地動了動,每一次,楊晏清用這種眼神語氣考校他,若是他的回答沒有令先生滿意,之後等着的就是大篇大篇同類型的功課策論。
蕭允果斷低頭順着楊晏清的指尖再次将這份并不長的奏折又細細看了一遍,甚至是一個字一個字的掰開揉碎,順着幾層意思發散開來思考,驀地拍桌而起:“雲州大旱三年,災民起義,靖北王奉旨平叛,說是起義軍被盡數殲滅,但之後災情平複相關一直都只有汪興國上呈的奏折。朕記得那份奏折先生給朕看過,通篇盡是對朝廷的溢美贊頌之詞對災情流民情況語焉不詳!如今看來當初赈災平亂的人根本就不是汪興國,這後面還有一個人!”
說完,蕭允用一種求表揚的眼神看向楊晏清。
楊晏清沒有表示,手指又移到折子最後的那行字。
蕭允:“……糧草銀兩不是吩咐大理寺去查了嗎?”
楊晏清嘆了口氣:“陛下難道忘了,當年詹王一脈伏誅是因為什麽罪名?”
“私鑄銅錢、貪|污赈災銀兩、囤積兵糧意圖謀反。”蕭允的回答十分流暢,他有些不解的反問,“可是當初在貪|污赈災銀兩一事上并沒有什麽證據,朕以為……”
“以為是臣捏造罪名誣陷詹王?”楊晏清替蕭允補齊了後半句話。
蕭允沒吭聲。
“汪興國是李閣老的如意門生,他出身寒門,先帝時期朝政被內閣把持,寒門子弟幾乎無法在朝堂之上立足。汪興國能一步步爬到雲州刺史這個正四品官職上,靠的就是拜進了李閣老門下,搭上當年炙手可熱的詹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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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閣老當年支持詹王?”蕭允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當然不是。”楊晏清耐着性子道,“他有很多門生,可以支持不同的皇子派系。聰明的狐貍不會指望某一個雞蛋孵出小雞,李賢是個狐貍中的老狐貍,從龍之功于他而言只是錦上添花,他所謀劃的,是不論最終坐穩這個位置的皇子是誰,都能被內閣拿捏掌控。”
“一如當年的先帝。”
流水的皇帝,鐵打的內閣,這可不是一句玩笑話。
蕭允擡頭看向站在案邊的楊宴清:“那先生想用汪興國的案子達成什麽目的?”
或者說,楊宴清想要對付的人,究竟是李賢還是……蕭景赫?
“我要汪興國活着,這個人将來還有很大的用處。”楊宴清收回點在奏折之上的手指,唇角含笑,“刑部大理寺是李閣老的地盤,今日被錦衣衛指揮使帶入京城卻在朝堂之上抗下所有罪名的汪興國,對李賢而言就像是有毒的雞肋。救之無用,棄之忌憚,他不知道汪興國有沒有給鎮撫司留下什麽把柄,更不能讓這個明擺着的昔日門生死在自己的地盤上。”
“這筆赈災銀兩若我所料不錯,應該只有六成到了詹王的手裏,餘下至少有一成被孝敬給了李賢。所以這個案子,李賢審不了。”
“他不會這麽堂而皇之地撕開已經被封存多年的詹王案,因為當年和他一起暗中謀劃扶持詹王的還有許多人,今日他為求明哲保身将這盆髒水蓋到詹王頭上,明日便會反口咬上其他人。李賢深谙此理,所以他只能确保這個案子在汪興國這裏截止,掐掉所有可能摸到其他人的證據……陛下,您覺得他會怎麽做?”
蕭允垂眸思索,眉頭擰成一個小疙瘩。
把這個案子掐死在汪興國身上?
那得……
“坐實是汪興國貪|污了銀兩糧草!”蕭允的眼睛一亮,“他必須将那部分消失的赈災銀兩吐出來,才能坐實一切的貪|污只是汪興國一人所為,絕無向上賄賂!”
“不錯。”楊晏清終于點點頭,“而且,他會保證這個嘴巴牢靠的學生一直活到秋後問斬。”
因為汪興國一旦死了,死在刑部大理寺,這件案子就絕不會就此而止。
“可是,那筆赈災銀兩回歸國庫之後,汪興國活着又有什麽用處?”
“汪興國好歹是一方州官,堂堂刺史,作用難道就只有貪|污赈災銀兩這麽簡單?”楊晏清拿了支筆蘸了濕潤的硯臺,拂開奏折提筆在紙上寫下一個“鹽”字。
蕭允瞠目,無聲的張合着唇。
楊晏清筆下一重将那個字用濃墨劃去,輕輕将筆搭回白玉筆擱之上。
蕭允沉着臉不發一言,楊晏清也任由這位少年皇帝慢慢消化。
許久,蕭允複又開口:“這麽說來,先生此番謀劃,目的在于內閣而非王叔了。”
“先生會動搖過當初的選擇嗎?”蕭允問出這話的時候,眼神帶着淺淡的迷惘,“如果是王叔,一定不會讓先生這般費心教導。”
楊晏清不答反問:“陛下可知如今大慶朝最缺什麽?”
蕭允登基之初大慶朝可謂是風雨飄搖,天災人禍內憂外患,而就在這短短五年間,朝局被整治肅清,一改先帝之時的內閣專政,買官鬻爵。
此外更是削減賦稅,鼓勵國民農耕行商,國庫也日漸豐盈。
若要說真的缺什麽……
“人才?”
楊晏清搖頭,糾正道:“是将才。”
“文官尚可互相制肘平衡任用,武官将才卻并非如此。”楊晏清對上蕭允有些不服氣的眼神,耐心解釋,“我大慶朝縱然有幾十萬兵馬,然而若真有外敵入侵,陛下又能數出幾人有擔任主帥出征才能的将領?”
蕭允回憶朝堂之上武官的隊列,臉色微變。
朝中有一方之長的将領,竟十之八丨九都歸于靖北王麾下。
楊晏清嘆道:“千金易得,一将難求。若非如此,靖北王一脈憑什麽能歷經五代屹立不倒?”
“蕭景赫此人骁勇善戰,惡名在外馭下卻頗有手段。若不能為陛下所用,便只能徹徹底底的毀掉。做不到一擊即中,徹底擊碎靖北王一脈在武将中的聲望地位,決不能輕易出手。”
“為我所用?”蕭允聽到這話好似想起了什麽,忽然道,“父皇臨終前曾囑托我,如果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不論禪位給哪位蕭氏宗親,也絕不能讓皇位落在靖北王一脈。”
楊晏清揚眉,緩緩道:“先帝并非嫉賢妒能之人,如此忌憚定有緣由,反觀詹王拉攏他卻自信能拿捏住他,看來靖北王一脈的确有些有趣的東西。還有……如果是靖北王,臣的确不用教導他這些。”
蕭允:“……?”
楊晏清哼道:“畢竟牛不愛聽琴。”牛都懶得聽他說話,每次說幾句就不耐煩。
蕭允有些呆滞地看着楊晏清的表情,驚訝道:“先生,你笑了?”
楊晏清拉平了嘴角的弧度。
蕭允像是努力搜刮着腦子裏的形容詞,忍不住嘀咕:“這和先生平日裏想宰人的笑還不太一樣……”
楊晏清瞥了眼半月不見似乎長高了點的小皇帝,忽然十分和善的詢問蕭允最近起居情況。
蕭允被楊晏清突如其來的噓寒問暖吓得結巴了一下:“還、還好?”
“那便好。”楊晏清說道,“秋冬換季,陛下要注意休憩,切莫上火才是。”
小皇帝的後脊背忽然一涼。
***
出宮回府,楊晏清十分自然地吩咐馬車駛向靖北王府。
剛邁入前廳,就看見兩個換下朝服的武将眼神灼灼地盯着他,身邊還立着一個表情無奈的文管家。
作者有話要說:
小皇帝:最怕老師突如其來的關愛
楊晏清(憐愛的眼神):臣要搞事了,陛下準備一下,這兩天睡個好覺:)
……
今天是口是心非別扭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