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朝堂論罪
勤政殿外
武将素來要比文臣到的早些,此時天色未亮,随着一頂頂軟轎來去穿梭,候在殿外的大臣多了起來。
蔣青湊到蕭景赫的身邊:“王爺,你有沒有感覺,今天大家好像不太一樣?”
暫且不論他們這邊的武将,單說對面的那些文臣,一個個的肅着眉眼自從下轎後便候在一邊,也不像平日那般言談淡笑,年輕些的谏官甚至眉眼中帶着躍躍欲試的興奮。
楊晏清來的并不算晚,卻也比起平常上朝遲了些時候。
掀開轎簾,一身緋色官服頭戴梁冠的楊宴清走出,手持白玉直笏,向看過來的諸位大臣微一躬身:“煩勞諸位久等。”
沉重的殿門發出悶頓的摩擦聲,緩緩而開。
“上——朝——”
文武官員分列兩側前行,登上丹陛朝見他們所效忠的九五之尊。
同為正一品,但楊晏清擔着帝師之名,兼任鎮撫司有監察彈劾百官的職責,自小皇帝蕭允登基以來便硬生生壓三位內閣老臣一頭,穩穩站在文臣隊列之首。
與同為正一品擔任兵馬大都督的王室宗親蕭景赫相對而立,是在這勤政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身前是九五之尊,身後頂着無數觊觎忌憚的目光,猶如身處萬丈懸崖之側,呼吸最凜冽最靠近天際的風,面對最危險最戰栗的深淵。
這就是權。
有了權,就有了讓世間人趨之若鹜為之瘋狂的利。
楊晏清垂眸立在殿內文官之首,面上無波無瀾。短短的半月休假并未改變什麽,只要他重新站在那裏,分列而出禀報事務的朝臣都無法忽略這位帝師所帶來的威懾。
端坐在龍椅上的蕭允同樣也看着許久未見的先生,臉上的表情帶着孺慕與信賴,即使所有人在這種時候都不會擡頭直視龍顏,蕭允也依舊沒有露出半點野心。
例行呈禀的事務并不複雜,待到各部禦史都退下,衆臣都像是送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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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的大太監一甩拂塵正要開口,楊晏清雙手執笏緩步走出:“臣,有本奏。”
蕭允坐直了身子。
原本放松下來的朝臣憋回了剩下的半口氣。
蕭景赫站在武将隊列之首,将對面文臣的神情變化看的十分真切,甚至他還聽到身後武将們的呼吸一瞬間變得沉重急促。
他好像從未真正明白,帝師楊晏清在這個朝廷之中意味着什麽,又占據着怎樣的地位。
“日前,錦衣衛指揮使狼崖于青、雲二州暗巡歸來,行錦衣衛先斬後奏之權将涉事官員雲州刺史汪興國捉拿在案一并帶回京中,還請陛下準其觐見。”
此話一出,衆朝臣的視線或直白或暗地,齊刷刷投向面無表情的蕭景赫。
誰都知道,楊晏清缺席早朝半個月是陛下賜婚,對象正是這位駐守青州的靖北王,然而半個月後楊晏清上朝的第一件事,便是矛頭直指青州,甚至在此之前便已經派了錦衣衛暗訪,期間竟一絲風聲都未曾洩露。
蕭允也看了眼殿下的蕭景赫,對于這位王叔,他十分陌生,但初見之時他就從這位王叔身上敏銳的察覺出一絲忌憚的氣息。
皇帝年幼,正值壯年手握兵馬的親王卻身具帝王之氣,這讓蕭允如何容得下他?
大太監接到蕭允的擺手示意,拉高語調:“宣,錦衣衛指揮使狼崖,觐——見——”
楊晏清退回一側,與一身飛魚袍卸去繡春刀的狼崖對視一眼,輕輕颔首。
狼崖沖着蕭允抱拳拱手,沉聲道:“啓禀陛下,九月初臣奉陛下旨意暗巡青、雲二州,歷時月餘幸不辱命,已将慶正一年雲州起義軍反叛一案查明。慶正一年,雲州大旱,赈災銀兩卻被盡數貪|污,運到雲州入庫糧草盡數以砂石充數,致使雲州餓殍遍野民不聊生,此乃案情奏折,請陛下查閱。”
将提前寫好的奏折交給匆匆走下的大太監,狼崖頓了頓,嗓音沉着冷然:“災情愈烈之後,雲州刺史汪興國非但不安撫災民,反而以尋釁滋事罪誅殺府邸外無辜災民,其中便包括雲州起義軍首領霍寧幼子霍長明。”
“案情距今已有五年之久,臣有幸尋訪到當年跟随霍寧起義百姓的妻兒,從其口中得知,當年霍寧起義,跟随者皆為雲州災民,十之二三為老弱婦孺,起義後甚至沒能攻破刺史府的糧倉,其後于雲州邊境雲起山附近流竄,截下了當年運往青州邊境的軍饷糧草。”
“放肆!”
蕭允聽到這裏怒意大起,青州乃與流族對峙邊境,軍饷糧草何其重要,對于朝廷而言,哪怕是丢兩個雲州都青州都不能後退哪怕半步。
楊晏清擡眸看了眼蕭允。
蕭允咬牙,握緊拳頭收斂怒意:“繼續說!”
“雲州起義軍本只想截留半數糧草,沒想到在劃開軍饷之後發現除了最上層的麻袋,其下所裝與當初運往雲州的赈災糧草一般皆為沙粒。”
此言一出,原本鴉雀無聲的朝堂仿佛熱油入鍋,頓時轟炸一片,諸位武将軍候皆是虎目怒睜。
就在滿殿嘩然之中,風口浪尖上的戶部尚書向右一步站出,昂首肅然:“回禀陛下,當年不論是撥往雲州的赈災糧草亦或是依例運往青州邊境的軍饷皆由戶部輕點出庫,絕無一絲疏漏!請陛下明鑒!”
“大人莫急,此事的确與戶部并無多少幹系。”狼崖笑了笑,“糧草銀兩自戶部而出,也順利抵達了雲州邊境,甚至完整送到了雲州刺史的府中,只不過入庫糧倉之時,便已經不再是救命的糧草,而是要命的黃土。”
“就連運往青州的軍饷,自汪興國擔任雲州刺史,八年間無一次完整送往青州。”狼崖的言語不帶一絲一毫的情緒,只是陳述着調查出的事實,卻令朝堂之上群情激憤,“雲州起義軍生路斷絕,城內百姓自發開了城門将起義軍迎進城內,圍困雲州刺史府逼迫汪興國開倉放糧。
雲州刺史汪興國僅調動精兵三千便将一萬雲州起義軍擊潰四散,卻在其後上奏災情之時将雲州慘狀盡數歸結于起義軍反叛肆虐所致,虧空糧草也被叛軍搶奪,這才導致雲州百姓因饑成疫,屍橫遍野,一時局面竟難以控制。”
狼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之後發生的事情不論是聖上還是諸位大臣都心知肚明。
雲州旱災持續了三年之久,而慶正初年正是蕭允剛剛登基,皇位不穩,各皇子王侯皆對龍椅虎視眈眈,若非楊晏清臨危之時以雷霆手段斬殺謀逆叛臣,只怕現在坐在龍椅上的還不知是哪位龍子龍孫。
然而這其中最值得深思的便是,當年聖上下旨青州靖北軍馳援雲州刺史鎮壓叛軍,不到四個月便将叛軍盡數誅滅,不論是軍饷還是赈災糧草皆未提及一分一毫。
慶正四年,雲州刺史汪興國更是因為治理雲州災亂有功被朝廷大肆犒賞,穩穩當當坐着雲州刺史的位子直到今日。
這其中……
殿上原本的嘩然漸熄,文臣們皆眼觀鼻鼻觀心閉口不言,武将雖有讨要說法之意卻在靖北王蕭景赫與威遠侯的沉默壓制下按捺不動。
況且但凡是老臣都知道雲州糧草貪污一案涉及封存已久的詹王謀逆案——當年帝師立鎮撫司後以迅雷之勢辦的第一個大案。
“陛下。”一直默默不語的楊晏清終于再次開口,“雲州刺史汪興國大人正在殿外候着。”
此時饒是蕭允也猜不出楊晏清究竟是何打算,只是單憑貪|污謊報的罪名,最多釘死一個汪興國,哪怕汪興國咬出什麽人來,處于證據不足罪名不豐,也絕對無法扳倒內閣老臣。
那麽,召汪興國上殿又有什麽意義?
雖是這般想,蕭允卻還是習慣性順應楊晏清的意思召汪興國上殿。
“罪臣汪興國,參見陛下。”此時的汪興國一身粗布麻衣,跪在殿下展袖拜伏,額頭重重觸磕地面,“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汪興國乃是先帝在位時的文科探花,師承內閣老臣李賢,再加上此人本就容貌俊美,這一番作态,不像是罪臣請罪,反倒像是含冤的清雅之士。
站在楊晏清身後的李閣老須發盡白,慈眉善目,此時看着跪在殿前的昔日愛徒,眼中滿是失望嘆息,面上也帶着對方才狼崖禀報之案的驚疑憤懑。
蕭允将手中的奏折摔在禦案上:“對于這封奏折,汪卿還有何話可說?”
“啓禀陛下,罪臣——”汪興國再次重重叩首,“無話可說。”
“好一個無話可說!那朕問你,貪|污的糧草銀兩,都去了哪裏?!當年的雲州災情又是如何平複?!無話可說?汪興國,你可知道朕此時恨不得将你千刀萬剮淩遲處死以慰那枉死的雲州數萬百姓!”
汪興國匍匐在地,不發一言。
“來人,拟旨——”蕭允更是氣急,站起身來指着殿下如同頑石冥頑不靈的汪興國就要下旨。
楊晏清側身一步再次開口:“陛下息怒,此事事關重大,還要待刑部大理寺查明案情脈絡追溯失蹤銀兩方能下最後判決。”
蕭允的一口氣被楊晏清堵回去憋在了喉嚨半中央,咬牙将嘴邊的話咽回去,恨恨道:“便依帝師所言。朕給刑部半月時間,若是追查不出赈災軍饷的下落,一并處罰!”
說罷拂袖而去。
大太監擦了一把額前的冷汗,提高音調:“退——朝——”
朝臣們後退着一步步退出勤政殿,全程一眼不發的蕭景赫看向楊晏清:“楊大人好手段。”
“王爺謬贊,此乃鎮撫司分內之事,當不起王爺誇贊。”楊晏清與蕭景赫對視,神情淡然。
蕭景赫凝視眼前這個絲毫看不出幾個時辰前還在自己懷中調情的男人,不由冷笑一聲:“多謝楊大人,這一課,本王記下了。”
正當二人間氣氛緊張之時,大太監腳步匆忙地小跑過來,朝着蕭景赫行禮之後對楊晏清低聲道:“楊大人,陛下召見。”
作者有話要說:
楊晏清:我們讀書人就是這樣翻臉比翻書快噠!
蕭景赫(記在本子上):書生的嘴只能親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