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眠 “我需要一個理由
有客人在, 客廳裏開了暖風。
溫度漸漸攀升,時夏手腳冷僵的情況卻還未得到改善。
遲旸遞過來的黑色文件夾就躺在她面前的茶幾上,她沒有去拿, 只是掃了一眼, 然後溫和禮貌地開口:“抱歉,遲…先生, 我想你可能有些誤會。”
遲旸淡淡看着她,沒有問這個誤會是什麽, 只是保持着優雅的高姿态,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跟遲讓已經決定, 要考G大。我已經獲得了G大的錄取,遲讓也正在努力, 所以我們……”
“打斷一下, 時小姐,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時夏頓了頓,“請問。”
“你跟遲讓認識多久了?”遲旸問。
“九個月。”
“九個月, 時間不短。那麽你認為這九個月以來,自己足夠了解他嗎。”
時夏用了半秒反應這個問題的含義, 她望向遲旸,他無波無瀾的英俊臉龐沒有透露出任何有效訊息。
她反問:“遲先生這樣問,是覺得遲讓可能考不上G大對嗎?”
遲旸微微一笑,“時小姐很聰明。”
他如此坦白的承認,時夏眉心輕皺。
“如你所見, 我與我弟弟年齡相差較大,可以說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當然對他的脾氣秉性都非常了解。姑且不論時小姐現在對他的影響力有多巨大,只談我自己對他二十年來的一些認知, 我認為他現在即使有心,也未必有這個能力趕得上時小姐的腳步。”遲旸說。
“也許你會認為我這個想法有失偏頗,但也請時小姐理解一下我們家庭的特殊性。作為遲家的小兒子,他可以無心進入司法行列,但在學業上,我們不能允許他出現較大差池。”
遲旸說這些話的時候根本不像在說他弟弟,倒像在談一樁生意,一個他負責的案子。
因為他名聲在外,所以他不能讓這個案子砸在他手裏,僅此而已。
時夏搭在膝上的雙手扣緊,聲音冷了下來:“既然如此,你們之前又為什麽要放任他?”
遲旸攤開手,調整了一下坐姿,口吻依舊冷淡:“因為他的狀況,有些特殊。時小姐應該知道,他有很嚴重的睡眠障礙。雖然這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在認識時小姐之前,他确實有可能活生生把自己熬死。”
遲讓并不是天生就有失眠症,他發病的時候剛上初中。遲家上下帶他看過無數醫生,做過無數檢查,但除了熬夜帶來的一些精神不振、心動過速、貧血,他們找不出遲讓身體裏任何的器質性病變,也就是說,他身體沒病。
既然不是身體的問題,那就是心理出了問題。
遲家請過很多心理醫生、精神醫生,他們對遲讓的判斷差不多,壓力、抑郁,雖然不到十分嚴重的地步,但這些确實是影響他睡眠的關鍵。
醫生們建議遲家人能夠盡可能地給予遲讓以關心與關愛,讓他多處在自由開放的環境裏。
話雖如此,但遲家的人個個精英,工作上都忙得要死,帶遲讓看病都是抽空,根本沒有那麽多時間去關心他。不過既然醫生說他需要自由,他們就幹脆放手不再管他。
這一放手,就是七年。
然而等他大一些,他們再想管,已經不那麽容易了。
“這幾年,家裏的長輩也試圖要約束他,但相信你也看見了,他的個性,不是那麽容易聽人話的。”遲旸頓了頓,唇角淡淡牽出一些笑來,“不過現在不一樣,他似乎很聽時小姐的勸告。”
“據我了解,這幾個月來,時小姐對舍弟幫助良多,以至于他現在已經能夠積極參與學校測驗這樣的事情了。對此,我僅代表我們的父母向時小姐表示十二萬分的感謝。”他微微颔首,即便道謝,也并未放低半分姿态。
時夏笑不出來,勉強扯了扯嘴角,“遲先生言重了。”
道過謝了,遲旸轉回正題:“正因為時小姐對舍弟有如此重大的影響力,所以我們才決定送你和舍弟一起出國讀書。正如協議裏說的,學校已經聯系好了,年後即可動身,先念半年的語言學校,秋季即可入學,當然,以時小姐的成績,如果想調換專業,也沒有任何問題。至于學費和生活費方面,我們會全部安排好,時小姐如果有什麽要求,也可以提出來,我們都會盡量滿足。”
出國留學,專業任選,不用考慮任何費用問題,最關鍵的,還是和遲讓一起。
這聽起來真像個又大又香的餡餅,甚至不用他們親自動手,遲旸幾乎已經把這個餡餅喂到了他們嘴邊。
像這種送上門的好事,大約沒幾個人能拒絕。
時夏看向茶幾上黑色的文件夾,杏眼中的神色從冷淡到平常,遲旸判斷,她正逐漸松動。
意料之中。
他沒露出任何吃定她心思的鄙夷,只是靜靜等着她做出決定。
溫暖如春的客廳裏靜默半晌,時夏伸手,将文件夾拿到自己面前,翻開第一頁。
看起來,她已經做出了決定。
遲旸這時體貼地遞上一只黑色的鋼筆,放到她面前,“如果時小姐看完沒什麽異議的話,在最後一頁簽上你的姓名即可。”
鋼筆頂端高級的黑曜石色彩低調,光芒璀璨。
時夏眸光微閃,從文件裏擡起頭來,平靜地望着遲旸。
“代價呢。”她問:“如果我簽了這份文件,我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沒有代價。”遲旸說。他解開交疊的雙腿,上身微微直起來一些,“在國外幾年的費用,我們會全部負責,你只需要陪伴遲讓,直到你們完成學業。”
“然後呢?”時夏問。
“然後,時小姐可以選擇回國,也可以留在國外,至于是要工作還是繼續深造,這個就看你個人的意願。當然,如果你在這方面需要幫助,我個人也義不容辭。”
“但我不能再和遲讓在一起了,對吧。”
落地窗外陰陰的光線落進來,襯得時夏臉色異常蒼白,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卻格外透亮。
遲旸淡淡看着她,“時小姐,你已經滿18歲了,既然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們不妨用成年人的角度來思考問題。恕我直言,你與舍弟,并不相配。”
時夏沉默。
遲旸無意要戳穿一個少女對愛情美好的幻想,更何況,以他對時夏的了解,她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我說話比較直接,時小姐不要介意。我個人認為,選擇答應我們的條件,你所獲得的好處,要比一直将無謂的希望放在遲讓身上,對你更好。”
“遲薇已經将時小姐哥哥的案子移交到了我這裏,我非常不齒這種只會趴在自己妹妹身上吸血的渣滓,我也非常了解時小姐在這件事情上的訴求,相信我,由我來處理這件事情,不會讓時小姐失望的。”遲旸說。
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成功的精英律師,遲旸每一步都算的非常精準。
先用謝禮作為引子,再抛出誘人的條件,跟着點破時夏的幻想,指明她是以利益為先的人,并搬出時昭作為提醒,提醒他先前說過的,他們不配。
他步步為營,幾乎堵住了時夏一切的後路與借口。
時夏的聲音終于開始有了緊繃的痕跡,“聽起來遲先生似乎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我想知道,遲讓本人知道這件事嗎?”
遲旸唇角微微向下撇了撇,“他這次回去就是辦護照和簽證的,至于時小姐的去留,因為還未确定你的意思,所以他還不知道我來找你。不過我相信,如果時小姐決定要去,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至此,遲旸的來意已經表明得十二萬分清楚。
他不再開口,而是等着時夏繼續考慮。
沙發上,坐了這麽長時間,時夏的手腳總算恢複了一些知覺。
她合上文件夾,如輕輕拿起它的時候一樣,輕輕放回去。
遲旸看着她的動作,并不出聲打斷。
随後,時夏擡眼望過來,聲音不卑不亢,淡而有禮,“很抱歉,我不能接受這份謝禮。”
意料之中。
遲旸想過她會拒絕,是以也沒有立刻反駁或者起身離開,他告訴時夏,“我需要一個理由。”
“遲讓不會答應的。”時夏說:“他也不會讓我答應。”
這個說法很新奇,遲旸來了點興趣,“怎麽說。”
“不用說。”時夏說:“你們從未考慮過他的感受,自然也不會懂他的想法。我跟遲先生說再多,遲先生也不會明白的。”
她說完,起身準備送客,“抱歉遲先生,一會兒我還要出門打工,不方便留您太久。”
遲旸未動,他背靠着沙發上,自下而上地看着她,良久,他笑了笑,“時小姐确實跟我想的不太一樣。”
他起身,将西裝扣子扣好,接着說:“不過,我認為時小姐之後也許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時夏不置可否,拿起文件夾和筆還給他,“遲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
遲旸接過那支鋼筆,“沒關系,時小姐可以再考慮一下。我會在S市停留三天,歡迎時小姐随時與我聯系。”
他将鋼筆放回口袋,又拿出一張名片彎腰放在茶幾上,言語間溫和有禮,“今天打擾了。”
話罷,遲旸走了。
他帶走了鋼筆,留下了那份文件夾。
如他所說,他認為時夏最終會改變心意。
時夏到今天見過遲旸,通過他終于了解了一些遲讓為什麽對遲家這兩個字這麽抵觸的原因。
大約因為他們生來高貴,所以要求任何人做任何事,無論這件事是否帶有侮辱性質,他們都覺得這是一種恩賜。
就像遲旸,他剛才只差說明白時夏就是他們花錢給遲讓買的伴讀。
她能力、她的價值、她這個人,對遲旸來說、對他們整個遲家來說,都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不過是因為她對遲讓有一點特別,才能幸運地得到遲家的關注。
遲旸一定覺得她剛才的拒絕很可笑,很幼稚。
她的家境、過往經歷、對時昭的态度,他們都了如指掌,他已經看死了時夏是個怎樣重利的人。說不定遲旸還會認為她現在的拒絕只是為了在他所提出的條件上加碼。
手中黑色的文件夾就像他留下來的一個嘲諷,一個譏笑。
時夏從沒像這樣被人從頭到腳地侮辱了個徹底。
她的自尊被人用這樣的方式踩在腳底,碾得細碎。
空曠的客廳裏,時夏獨自一人抱着文件夾靜默良久。
直到窗外的雨下的越來越大,雨滴不斷敲打着窗棂喚醒她的神智。
時夏深吸一口氣,一把将文件夾甩在沙發上,她大步回房,經過落地窗時,玻璃上印出的她的側臉,比外面的雨還要冷。
換好衣服,時夏照常出門打工。
再次路過客廳時,沙發上翻開的文件夾未能吸引她的半點注意。
遲旸或許太小看她了。
尊嚴這回事對她來說确實重要,但踩碎她的自尊并不能直接将她打垮。
總一天,她會把尊嚴這兩個字重新拼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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