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眠 “再不去做作業,時老師要生氣了
轉眼就要入冬。
深秋的S市街景蕭條, 除了一高裏的銀杏道上滿目金黃,其他地方都變得落寞不堪。
立冬那天,S市下了一場雨。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整天, 為這座城市帶來了持續半個月的濕冷。
也是在那天, 時昭回了一次家。
時夏不在。
他掃蕩一樣将家裏翻了個底朝天,尤其是時夏的房間。葉蘭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時佑在她懷裏被吓得直哭,哄都哄不住。
因為後來鬧出的動靜實在太大了, 鄰居報了警。
在警察來之前,時昭用煙頭點着了時夏屋子裏的書, 随後揚長而去。
時夏那天在遲讓家裏待到十一點半,盯着他睡起來做了兩套卷子才回家。
結果還沒上樓, 她就聽見葉蘭在罵街。
似乎是跟鄰居起了什麽沖突, 什麽髒的爛的她都罵出來了,語言之粗俗,不堪入耳。
時夏預感出了事, 快步回家,進了門, 首先看見客廳裏狼藉一片,她第一反應以為家裏遭了賊。
但實際上比遭了賊也好不到哪去——
再往裏去,時佑在她房間門口,小臉通紅,正抽抽搭搭的, 哭得快吐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從他背後的房間裏直往外竄。
不用進去,只往裏探了探頭,時夏就看見她房間裏的書桌不見了, 靠窗的牆壁被熏得漆黑,窄小的單人床上像發了洪水。
葉蘭這時終于停止了跟鄰居的罵戰,從對門沖回來,一把扯過時夏的肩膀,指着鼻子問她:“你是不是要把你哥害死你才甘心?!你是不是要把我們全家都害死你才滿意?!”
時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既然葉蘭提到了時昭,那這事就跟他脫了不了關系。
她冷靜地扶正自己肩上的書包,問:“報警了嗎。”
“報警?!”葉蘭瞪大眼睛,她剛才才把多事報警的鄰居罵了個狗血淋頭,現在時夏竟然也想報警,“他是你親哥!”
時夏不否認這一點,但她沒有見過那個親哥哥會想要放火燒掉自己親妹妹的房間。“他可從不把我當他親妹妹。”
“還不是因為你找人搞他!”說到這個葉蘭便怒不可遏,揚手就要打她。
時夏一把接住她揮下來的巴掌,眼神冷得像冰,“你搞清楚,今天把家裏搞成這樣的不是我,你打我?”
時佑被她們劍拔弩張的樣子吓到,見葉蘭被時夏猛地甩開,他尖叫着撲過去朝時夏的腿又踢又打,“姐姐打媽媽、姐姐是壞蛋!”
時佑還小,時夏可以原諒他不分是非,但葉蘭不小了。
她該看清一直在她溺愛下長大的大兒子到底是個什麽渣滓。
她拽着時佑将他進葉蘭房間,接着從書包裏翻出那張借貸協議怼到葉蘭眼前,“這就是你之前找我要身份證的目的是不是?媽,你今年幾歲,還會算數嗎?看清楚,時昭用你的名義借的這五十萬,三個月之後就會變成一百五十萬!一百五十萬,你在麻将室裏打到下輩子都還不起!”
這是時夏第一次用如此激烈的語氣對她說話,葉蘭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推開時夏的手,轉身坐到身後的沙發上,雙手一抱,二郎腿一翹,兩片殷紅的唇一開一合,吐出來的言語相當輕松自然,“我是還不起,那又怎麽樣?你不是找了個開瑪莎的男朋友嗎,他不能幫你還嗎。”
時夏沒想到她會扯出遲讓,臉色一變。
“怎麽,沒話說了?”葉蘭哼笑一聲,音調不自覺地擡高,“你真把你媽當傻子騙呢,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呵,我早就發現你半夜下樓去見他了。下次要是不想被人發現,那就別把車停那麽顯眼的地方啊。”
時夏不知道原來她有這麽多閑心來關心她半夜去了哪裏。
可如果她真的關心,她又怎麽會不知道她當年被鎖在教室裏一夜未歸。
客廳裏,地毯被踢翻得歪七扭八,沙發也不再原來的位置了。
頂燈灑下來的光不在葉蘭身上,卻落在了時夏和她之間相隔的那段距離裏。
時夏盯着地上那團光暈,反複做着深呼吸,以此來保持冷靜。
“媽,我最後跟你說一次,這筆錢,就算把我跟你捆在一起賣了,也不可能還上。如果你繼續這樣仍由時昭無法無天下去,下一次被燒的,就是你的房間、時佑的房間,就是你們兩個!你應該知道,這事他做得出來。”時夏說着掏出手機,預備報警。
“你幹什麽!”葉蘭見狀,起身一把搶過她的手機,尖利的指甲劃破時夏的手背,帶起一串細密的血珠。
葉蘭渾然不覺自己傷了時夏,只一味地維護時昭。“你憑什麽報警、他要是真的被抓了以後出來怎麽做人?!你就去找你那個開瑪莎的男朋友,讓他想想辦法又怎麽樣?”
時夏起初不覺得疼,她笑了,“又怎麽樣?你說怎麽樣?!他欠我的嗎、欠你的嗎?他憑什麽要白拿這些錢出來。退一萬步,他就算肯幫我,但這是時昭欠的債、是你葉蘭借的錢,跟我有什麽關系?!”
葉蘭想不到她竟然能說出這種沒有關系的話來,好像她不姓時、不是她生的,積壓多年的怨氣、怒氣這時候一股腦都湧上來了,她氣得發抖,想也不想地将手裏的東西猛地砸出去。
“好啊、跟你沒關!你滾!你給我滾出去!”
時夏下意識躲開,銀色的水果機屏幕在她腳下摔得四分五裂。
延遲而來的尖銳疼痛終于傳入了大腦,拉扯着她的神經。
看着手機屏上那些如蛛網一般密布的裂紋,時夏有理由相信,如果她沒有躲,那麽頭破血流的就是她。
客廳裏的空氣凝滞了幾秒。
在這幾秒鐘裏,時夏的感官暫時封閉又突然打開。
當葉蘭粗重的呼吸和房間裏時佑的哭喊一同重新傳進耳朵裏,時夏彎腰撿起腳邊的手機,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平淡。
“希望你能将剛才說的寫下來。”
葉蘭還氣喘,瞪着眼睛問她:“什麽?”
“從今天開始,這個家不管再發什麽事情,都與我無關。”時夏說着,轉身回到房間裏,不多時,她再出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份《主動放棄贍養條件》的協議書,外加一個大一點的手提袋。
葉蘭肩膀一僵。
時夏将協議書拍在她身邊的沙發上,扔下來一支筆,“簽吧,現在就簽。”
葉蘭有些心虛,但她仍然硬撐着不讓自己露怯,在這一點上,她們母女簡直一模一樣。
“你讓我簽我就簽?我告訴你,別拿這個來吓唬我,我就算簽一百張你也還是我生的,只要我一天不死,你就得養我一天。”
時夏面無表情地點頭:“好,你可以不簽。但你記住,我不會幫你和時昭還這筆錢,一毛都不會。”
說罷,她再不管葉蘭到底是虛是不虛,轉身就走。
深夜寂寥,秋風涼得滲人。
與小區裏擦肩而過的路人不一樣,他們着急回家取暖,但時夏昂首挺胸,正大步邁向與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手機雖然碎了,好歹還能用。
時夏一邊走出小區,一邊給打工地方的老板打了個電話,問能不能将店子後面的倉庫借她住幾天。
老板很爽快的答應了。
時夏在路邊攔了車,報上目的地,車子啓動,窗外的景物開始飛快倒退。
手機響了一下。
是遲讓發來的微信。
他大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總會知道的。
[到家沒]
[你是不是把我的**帶走了]
那兩個字恰好是屏幕碎裂最嚴重的地方,時夏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下意識開始回憶她有沒有從他那裏拿什麽東西,很快,遲讓回過來,他找到了。
消息被頂上去,她看見那兩個字是:枕頭。
遲讓因為睡不着覺,家裏的床對他來說就是個擺設,所以他那個裝修得像五星級酒店一樣豪華的家裏,只有一個破破爛爛的氣墊床。
在他送了時夏機票的第二天,時夏回送了他一個她曾經用過的筆袋,以及一大堆筆記。
筆袋是她第一次參加學校競賽贏的獎品,陪她從初中到高中,整整五年。
這份禮物是肯定,也是激勵。
激勵她如果想要獲得更多更好的,她就必須得付出比獲得這個筆袋更多的用心和努力。
跟他的禮物比起來,這個筆袋的分量和價值輕得不像是一份回禮。
但這些表明了時夏想要實現兩個人考上同一個大學的決心。
她一再強調,希望遲讓看見這個筆袋就能爬起來做張卷子,可惜遲讓并沒有将她的話聽進去。
比起用來裝筆,他覺得這個東西更适合成為他的枕頭。
大約因為這是時夏送給他的,所以連這個小小的筆袋似乎都帶着魔力。
時夏不能陪在身邊的時候,枕着它,遲讓倒也能得以片刻安眠。
剛才遲讓大約是沒睡飽,想枕着它再睡一會兒,一時找不見,才來問她。
真的很奇怪。
時夏才跟葉蘭吵過一架,按理說她的心情應該很糟糕,可看見遲讓發來的信息,想到他在找東西的時候可能露出的神情,時夏只覺得自己無比輕松。
她甚至還能保持着愉悅給他發信息叮囑:[睡起來記得做卷子。]
很快,遲讓回了語音消息過來:
“想做時老師的男朋友可真不容易啊。”
出租車裏沒有開燈,他略帶倦意的懶散音調一出現,時夏只覺身邊忽然亮了起來。
她抿唇,笑意被藏在唇邊的淺淺的凹陷裏。
就在她準備回消息的時候,電話來了。
時夏下意識地将電話那頭的人與遲讓聯系在一起,按下接通建的時候,她聲音脆甜。
“再不去做作業,時老師要生氣了。”
路口紅燈。
司機一時不察,急剎車踩下去,時夏一晃,手機落到頸窩裏,再拿起來的時候,時夏才發現通話界面顯示的是一個陌生號碼。
她一怔,重新将聽筒貼近耳邊。
“……喂?”
手機裏,清冷的女聲不帶一絲溫度。
“時小姐,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