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眠 “我很樂意成為你的機會
QR二樓的包間不大,時夏就算想,也離不了遲讓太遠。
他們來得晚,屋子裏已經坐滿了人,投影大屏上正随機播放着時下流行的電音歌曲,聲音大得吵人。
遲讓推門動靜不大,但門邊的人還是很快認出他來。
起身叫了聲“讓哥”,他旁邊連着起來了幾個人,給他們讓出了位置。
時夏被遲讓牽在身後,他寬闊的肩膀幾乎将她纖瘦的身形完全遮住。
直到兩人在齊飛身邊坐下,齊飛才發現他們來了。
齊飛跟遲讓認識很久了,具體多久時夏不清楚,但他們兩個人好得能穿一條褲子。
見遲讓此時還穿着校服運動褲,單肩包輕飄飄搭在他肩上,黑發什麽造型都沒有,當真一副高中生乖乖牌的模樣,齊飛忍不住大笑:“喲,放學啦?哈哈哈哈哈!”
齊飛旁邊還有幾個人,他們大多是南河北街上的老板,名下都是些跟QR一樣的娛樂場所。
這些人好像也都和遲讓非常熟悉,你一言我一語的寒暄着。
“阿讓真去上學啦?”
“年輕好啊,還有學上。”
“是一高啊,看來阿讓是準備子承父業啦。”
……
遲讓并未一一回應。
主要因為他旁邊的齊飛不知道被戳中了哪個笑穴,笑得都快背過去了:“哎喲,笑死我了!”一邊笑還要一邊往他肩上拍。
遲讓黑着臉往旁邊讓了一下,“發什麽病。”
他這一讓,齊飛才看見他身後的時夏。
“哈哈,時夏也來啦?”瞧見時夏,齊飛才算是止住了笑,端出一副正經模樣來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見啦。”
齊飛和時夏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也算得上熟人了。
往常齊飛同她打招呼,時夏都會微笑回應。
今天倒是反常。
齊飛說完話,時夏久久沒有出聲。
遲讓側眸。
時夏正盯着投影幕布前被人壓跪着的那人,眉頭緊鎖,目光深沉。
時昭已經被人輪番揍了兩頓,鼻青臉腫的模樣跟昨晚在時夏面前展現出的嚣張氣焰完全不同。
他怎麽會在這裏?
看不見的暗處,時夏的手被人握了握。
擡眸。
遲讓正凝着她。
“你可以随時叫停。”他低聲說。
時夏一頓,眉間展開,忽然明白了他說的看戲是什麽意思。
現在這一屋子的人,幾乎都是時昭的債主。
他們是來找時昭算賬的。
包間裏的音樂聲這時降低了許多。
齊飛扔了煙,往後背一靠,宣布:“人都來齊了,那咱們可以開始了。”
他話音落下,立刻有人拿來冰桶,沖着時昭兜頭澆下,時昭一下被激醒了過來。
他第一眼看見齊飛,然後是遲讓,最後才是遲讓身邊面無表情的時夏。
來不及露出喜色,沙發上的齊飛翹着腿,哼笑道:“能把這麽多人都聚在一塊,時昭,你也算很有本事了。”
說起來時昭也算這條街上的名人,臭名昭著的名。
他十幾歲就辍學,在這條街上混跡的時間只怕比遲讓還久。只可惜為人虛僞,又膽小如鼠,不僅癡迷賭博,還時常欠錢不還。光在齊飛這他就欠了五六萬,在這條街上欠的更是接近六位數。
今天下午柳老板的人在外街發現了他,本着就算要不到錢,打一頓出氣也好的心理,把時昭帶回了店裏。
也是巧了,今兒幾家大店的老板都在QR跟齊飛談事,時昭就被提來了QR。債主們齊聚一堂,時昭還能不吃點苦頭?
不過時昭怕死,還沒挨兩下,他就失心瘋一樣大喊他是時夏的哥哥,他妹妹會幫他還錢的。
他突然叫出時夏的名字,在座的其他人可能不知道她是誰,但齊飛知道啊。
遲讓最近正跟時夏打得火熱,真要是她的哥哥,大家賣個人情給她,放時昭一馬也不是難事。
謹慎起見,齊飛給遲讓發了條信息說明情況。
對面過了半小時才回:[一會來]
自從遲讓跟齊飛共同接手QR,遲讓一向是只扔錢不管事。
齊飛有點拿不住他這個來的意思,人他是保還是不保?
多嘴又問一句:[能不能動?]
這次遲讓回得很快:[老樣子]
老樣子那就是可以動。
不過話雖如此,齊飛還是留了點情面的。
時昭在地上緩過一口氣來,朝着時夏大喊:“小夏、小夏你快幫幫哥哥!你幫哥哥跟他們求求情!小夏!”
聽見他叫時夏的小名,雖然在意料之中,但齊飛還是有點不敢相信:“他真是你哥啊?”
要知道,雖然齊飛跟時夏打交道的次數不多,但看得出來,時夏是個很有個性的人。尤其在遲讓嘴裏,她可是個十分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麽的狠角色。
但時昭就完全是個過街老鼠。
除了都姓時,齊飛在他們身上找不到一點相似的地方。
時夏從進門開始就沒說過話,一雙眼睛就只盯着時昭,眨都不眨,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不開口,遲讓也不出聲。
感覺到萦繞在旁的低氣壓,齊飛朝時昭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将時昭架上沙發,迫使他雙膝跪在邊沿處,小腿懸空打着顫。這種姿勢,稍一洩力或無旁人攙扶,很容易就從沙發摔下來。
時夏看見時昭整個人都在發抖,眼色忽然就冷了下來。
見時夏不說話,時昭有些急了,這些人今天聚在一起,擺明是不讓他好過的,時昭大叫:“時夏、時夏你說話啊!你幫我跟飛哥說一聲,我不是不還錢,真的!只要再寬限我幾天、就幾天!”
他這話聽得人耳朵都要起繭了,齊飛不想聽,揮了揮手,大方道:“嗐,什麽寬不寬限,你要真是時夏的哥,我那點錢就算了吧。”
時昭一喜,“謝……”字還沒說完,一旁的遲讓忽然冷聲道:“憑什麽。”
包間燈光昏暗,投映幕布上播放着不知名的MV。
遲讓漆黑的瞳仁倒映着不斷變化的熒光,桀骜的眼角微微向下看着時昭,片刻,有笑意騰起,但很快沒入黑暗,消失不見。
時昭看見他詭異的笑容,不知是想起了什麽恐怖的事情,竟驚懼不已地哆嗦着想要後退,不料他正被人架住,動彈不得。
好像這一屋子裏的人加起來,都不夠一個遲讓來得讓他害怕。
遲讓看見他的瑟縮,哼笑一聲:“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齊飛聞言,側眸看他一眼,片刻後,也笑:“有道理。”
他們一唱一和,時昭頓覺大難臨頭,他迅速将視線投向旁邊一直沒說話的時夏,大吼大叫:“時夏你說話啊!你真的要看着我被他們逼死嗎?!時夏!”
時昭今天是走投無路才想着把時夏搬出來試試,他知道齊飛跟遲讓關系好,如果遲讓真跟時夏有一腿,齊飛不可能不知道。
果然,下午他一報出時夏的名字齊飛就讓人停了手。
雖然之後他還是吃了點苦頭,但這個暫停充分說明了齊飛是認識時夏的。
剛才見她和遲讓并肩坐在一起,時昭頓覺自己有救了。誰知道她一直坐在那裏不出聲。
在他們來之前,這裏的人都已經商量好了由齊飛來處理他的事。
遲讓現在不松口,齊飛決不會放過他的。但想要遲讓松口,只有從時夏下手。
可時夏始終無動于衷,面無表情得像個死人一樣。時昭開始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時夏你個冷血的賤人!你要看着你親哥哥死嗎?你個小表子——”
話未說完,一只水晶酒杯噌的從時昭耳邊飛過,啪一聲在他身後摔得四分五裂,杯內液體灑了一地。
時昭登時噤聲。
——沙發上,遲讓撣去膝蓋上沾到的水滴,聲音冷得像冰:“他怎麽還能說話。”
齊飛立刻會意:“我的問題。”
他示意人過去捂時昭的嘴,還沒走到一半,時夏霍然起身向外走去,連眼神都未曾停留半秒。
遲讓幾乎與她同時起身,到了門邊才被齊飛叫住。
“阿讓,那他?”
走廊外,時夏走得極快。
遲讓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眸色微沉。
他回頭,黑眸掃過被人捂着嘴的時昭,冷冷勾唇:“時夏叫他哥了嗎。”
話罷,齊飛愣了一下。
“懂了。”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南河北街上所有店面都亮起了招牌。
路面的積水倒映着霓虹,身旁不斷有人經過,時夏一路疾馳,渾然不顧腳下濺起的污水沾到自己的褲腿。
一直到街後巷,人流減少,巷子裏每十米才有一盞路燈,昏暗的環境與正街的熱鬧分明就是兩個世界。
有騎着共享單車的路人經過,鈴铛聲不斷提醒着避讓。
前方的時夏恍若未聞,遲讓加快腳步,攥着時夏的手臂往身邊一帶——
視線急速反轉,腳邊的水凼裏,月亮被車輪碾碎,然後緩緩聚合。
——鈴铛聲逐漸遠去,遲讓才說:“看着點。”
被他攥着的手臂冰涼似鐵,時夏深呼吸一口氣,聞到的全都是遲讓身上的味道。
她掙開他的手,低着頭,情緒明顯不高,“知道了。”
她轉身繼續前進,遲讓跟上去與她并肩。
“吓到了?”遲讓問。
時夏搖頭:“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高興。”
時夏腳步一頓。
遲讓跟着停下。
她側過臉,擡起下巴。
遲讓看着她。
“時昭會死嗎。”時夏問。
“齊飛有分寸。”遲讓答。
燈光太暗,暗到遲讓分辨不清她此時的神情是哭還是笑。
他只看見她眼睛裏很亮,像倒映着星星,在閃閃發光。
可天空黯淡,連同她眼裏的光芒也有些晦暗。
時夏說:“如果我說,我希望他去死,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冷血。”
是的。
她希望時昭去死。
在那個包間裏,看着時昭跪在地上的可憐模樣,看着他向自己求饒,看着他被遲讓吓得發抖,她承認那個時候他看起來是很可憐,但他可憐的模樣竟讓時夏心裏有一絲爽快。
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不是嗎?
如果他不賭、不欠錢,不惹怒他們這些大老板,他也不會變成這樣,更不會要向她這個他一直看不起的妹妹求情。
想起那些被他逼到角落的時刻,時夏內心的陰霾比現在的夜色還要深沉。
她看着遲讓,琥珀色的眼眸裏沒有柔軟,只有冷漠與冰涼。
她一字字說:“他活該。”
後巷冷清,路燈相隔之處的陰晦裏,遲讓安靜地與時夏對視。
半晌。
遲讓笑了一下。
他伸出手,将時夏耳邊散落的發絲勾在指間,挽到耳後。
指節淡淡的溫涼劃過她的耳廓,有點癢,但時夏沒躲。
“瞧,這才是你。”
撥開人前溫軟的外衣,只在他面前露出最內裏的晦暗。
即使沒有溫度,但這是時夏最真實的模樣。
比起昨天的慌亂失措,遲讓覺得她現在的樣子美極了。
冷靜、淡定,去掉僞裝,她像一塊堅硬的玉石,觸手冰涼,只有他看得見她的滑膩與美麗。
這就是遲讓今天帶她來的目的。
“認清自己吧時夏,你根本不是脆弱的人,不是嗎。只要有反抗的機會,時昭那種人怎麽傷得了你。”遲讓的手遲遲沒有從她耳邊收回。
他定定看她,桀骜的眉眼仍挂着痞痞的壞笑,“我很樂意成為你的機會。”
時夏胸腔一震。
眼前遲讓的黑眸像兩道見不到底的漩渦,正吸引着她不斷下墜。
直到第二個路人經過,電動車前的大燈從遲讓眼中一晃而過,時夏陡然驚醒,推開他轉身跑向巷尾。
這一次,遲讓沒有追上去。
……
回到家。
沒有開燈的房間裏格外安靜。
時夏呆坐在寫字臺前,腦子裏不斷循環播放着遲讓剛才那句話:
‘我很樂意成為你的機會。’
……
他們認識至今不到半年,但對彼此的了解程度卻似乎遠超時間的範圍。
他很清楚時夏不像表面上看起來溫柔無害,她也很清楚遲讓不管不顧的行事作風。
對時夏來說,遲讓就像一面鏡子。
他精準地反映出了她的內心。
他桀骜、輕狂,有時甚至嚣張得不留情面,但他活得恣意又潇灑。沒有顧忌,無須隐瞞,他就是他自己。
可時夏不一樣。
她僞裝自己的內心,包裝出另一個完美的人設。
實際上,在遇見遲讓之前,她一直做的很好,不會累,也不覺得疲倦,更不會像今天這樣,展露出如此陰晦的真心。
但好像和遲讓認識的時間越久,她就越會向原本的自己靠近。
她暫時還不能确定這是好是壞,她只知道遲讓似乎是故意這樣做的。
不知道出于什麽目的,但她今晚确實在他臉上看到了期望達成的愉悅。
到底為什麽呢。
忽的,手機震了一下。
微信上遲讓發來信息:
[明天幫我請假]
沒有标點符號,是他一慣的發言風格。
時夏皺了下眉頭,不假思索地拒絕:[你自己請]
手機安靜了半晌,時夏以為他不會再回複了,熄滅屏幕的下一秒,他發來一條語音:
“那我跟班主任說是你讓我去找她的咯。”
慵懶的語調,低沉的嗓音,聽不出威脅的威脅,成功讓時夏怒了起來。
“王八蛋!”
……
樓道的陰暗處,時夏的聲音突兀傳來,脆生生的怒氣,清晰分明。
遲讓聽完,側身倚着牆壁,輕聲笑。
“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