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眠 “因為你在我手裏啊
時昭是想錢想到失心瘋了,他被時夏打了一巴掌,還不肯放棄找她要錢的想法。
他不敢進店,之前那次就有人多管閑事,這次他也擔心店裏的人多事報警。
他一直在店外徘徊,荷包裏只剩最後兩根煙,抽完他便搓着手在路邊來回踱步。
店裏的收銀姐姐老早就覺得他不對勁了,觀察了他一會兒,不見他有要進店的動作,猶豫要不要報警的時候,遲讓攬着時夏從員工休息室裏出來了。
“時夏?你們這是……”
她話還沒說完,遲讓唇角一勾,将時夏送進收銀臺裏,煞有其事道:“姐姐幫幫我,我惹她生氣了,她要跟我分手。”
收銀姐姐一愣,看着被推向身邊的時夏,她低着頭,臉色很差,再聯系她今晚的異樣,還真像是跟人鬧過別扭的樣子。
收銀姐姐立即露出暧昧的笑來将她摟住,悄聲問:“真吵架了?我就說你晚上怎麽怪怪的呢,原來如此啊。”
時夏抿着唇不說話,擡眼看向遲讓。
收銀姐姐也跟她一起望過去,調侃道:“不對呀,你們吵架了,把她交給我算怎麽回事?你打算去哪啊?”
說着話,店外的時昭似乎認出了遲讓。他有些慌張地戴上鴨舌帽,低頭急匆匆地朝馬路對面走去。
遲讓單手撐着臺面,面朝向店外,回眸看向時夏時,他眼中嚴寒盡消,找不出一絲異樣。“我自然是要跟她道歉啦,但是空着手也太沒誠意了。”
他直起身來,從架子上拿了一盒彩虹糖遞過去,“你先消消氣,我這就去給你買能讓你笑起來的東西。”
糖盒被塞進手裏,遲讓溫涼的指腹從時夏手上劃過。
心頭一跳,時夏望着他,想說什麽。
遲讓對收銀姐姐做了個拜托的手勢,“我回來之前,時夏就拜托姐姐啦。”
他長得帥,嘴又甜的要命,收銀姐姐自然滿口答應:“行了行了,交給我,你去吧。”
話罷,遲讓跑出店外。
收銀姐姐從她手裏拿過彩虹糖掃了一下碼,豔羨道:“長得漂亮就是好啊,男朋友這麽帥,又這麽緊張你,時夏,你真幸福啊。”
糖罐被重新塞回手裏,時夏愣愣看着手裏的紅色罐身。
幸福嗎?
她不知道。
看着店外在夜色中漸行漸遠的颀長背影,時夏心頭像被捆了圈繩索,繩索正不斷收緊。
時昭埋頭走在無人的偏僻小路,路邊散落的石子妨礙了他的去路,他奮力一腳踹飛,全把那顆石子當成了時夏。
“他媽的!”他大聲咒罵。
真是該死。
沒要到錢就算了,怎麽還碰到了那個閻王。
想到遲讓從店裏望過來時的神情,他就不禁生出一股惡寒。
幾個月之前,時昭對遲讓這個名字一直都只是聽說過而已。
事實上,只要在南河北街上混的,沒有人不知道遲讓。
有人看見他在夜場裏玩了三天沒合眼,第四天還把找事的人摁在卡座裏揍得幾個人都拉不開;也有說他在那條街上的幾家酒吧都有股份;還有說他家裏有很大背景,只要惹到他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像這樣的人,時昭原本是招惹不上的。
可幾個月之前,也是這麽個晚上,時昭去找時夏要錢,時夏不給,他稍微用了點手段,時夏就乖乖就範了。
本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結果遲讓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興致高昂想要英雄救美。
時昭根本無力反抗。
他原本以為那天只是偶然,可遲讓今天又在。
看樣子他跟時夏好像很熟,難道他們認識?
不可能。
要是認識,時夏肯定會求他幫忙擺平他屁股後面的爛事。時昭欠債的那些人加起來都比不過遲讓一個小指頭。只要遲讓開口,他哪還會有什麽麻煩?
難不成是遲讓在追求時夏?
這倒是有點靠譜。時夏從小時候就長得跟個洋娃娃似的漂亮可愛,他們的爹還一度懷疑這麽漂亮的小孩根本不可能是他的。
時昭思來想去,越想越覺得事情應該如此,遲讓肯定是見色起意,否則他怎麽會總是黏在時夏旁邊?
要真是這樣的話,他是不是可以找遲讓給自己幫幫忙?
他陷入自己的猜想之中,甚至還為自己的腦子動得快而沾沾自喜地笑了起來。
要是真有遲讓當妹夫,豈不是……
“嘶!”
驀地,腦後突然一痛——尖銳的石子正中後腦,即便隔着一層帽子,帶來的疼痛也不減半分。
時昭大怒,捂着腦袋回頭破口大罵:“誰啊?!你他嗎找死——”
話到一半,看清身後的人,時昭頓時失聲。
被霧霭籠罩的夜空不見月光與星光,僻靜的小道上,遲讓身披夜色,那雙吊詭的黑眸中正在晦暗的陰影下閃爍着陰森的暗芒。
薄唇輕啓,他聲音很淡,“你确實在找死。”
時昭在看見他的一瞬間,上次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記憶蜂擁而至,眼眶開始隐隐作痛,他雙腿打着顫想要後退。
“你、你別過來!你想幹什麽?!我這次什麽都沒做!真的!她還打了我一巴掌!”
時昭顯然知道遲讓為什麽而來,遲讓甚至還沒提起時夏的名字,時昭便自作聰明地選擇避重就輕,只字不提如何将時夏逼到牆角,只說她已經還過手了。
遲讓聽罷,眼中神情有片刻凝滞。“她打你?”
時昭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是啊!當然是真的!不信你去問她!”
默了默,遲讓垂眸,唇角揚起了些微妙的弧度,像是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情。
“有長進。”
時昭見他笑了,還以為自己這次能夠逃過一劫,就在他準備拔腿就跑的時候,遲讓驟然擡眼,森冷的目光再度将他鎖定。
看着時昭逐漸變成驚恐的表情,遲讓笑意更大。
他笑聲很輕,只是喉間發出的輕輕震動,黑眸中的溫度仍然寒涼刺骨。
“但這并不代表,我就會放過你。”
……
又快轉點了。
便利店裏,只有時夏一人獨自坐在收銀臺後。
一個小時前,收銀姐姐被他男朋友接走了。
陪她等了一個多小時,臨走前她有些不放心時夏。
時夏以為她是擔心自己還會跟遲讓鬧別扭,表示她的情緒已經恢複了,不用擔心。
‘不是這個,是今天晚上好像不太平,我之前見有個人一直在咱們店門口走來走去的。這會兒倒是沒見着了。但你還是給你男朋友打個電話讓他回來吧,你一個人,我真有點太不放心。’
她說的是時昭。
從遲讓追出去到現在,已經一個多小時了,時夏其實也有些擔心。
倒不是擔心時昭會把遲讓如何,他根本不可能是遲讓的對手。
時夏擔心的是遲讓會不會走在路上又……
他四天沒睡覺了,前天又只在店裏睡了那麽一下。
不知道還撐不撐得住。
時夏定了定神,對她笑了笑,‘我會給他打電話的,不會有事的。’
男朋友已經等的不耐煩了,收銀姐姐不好再多留。
想到今天是時夏最後一天上班,以後估計見不到面了,她還是給了時夏一個大大的擁抱。
時夏心裏很暖。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時夏便開始有意将自己包裝成一個完美的人。
大人喜歡、同學崇拜,就連陌生人,無論男女,在見到時夏的第一時間,大多都會對她産生莫名好感。
看似天生讨人喜歡的存在,背後究竟下了多少功夫,無人可知。
時夏似乎天生就明白,旁人的善意大多不是憑空而來的。
一個衣衫褴褛的乞丐和一個光鮮亮麗的上班族同時向你走來,誰能得到更多的尊重和贊美不言而喻。
與人交往時,如果對方先一步看見了你身上的負擔,在和你對話前多半都會考慮一下你所背負的會不會影響到他們自身。
更何況,比起同情與施舍,時夏更享受那些豔羨、崇拜,甚至嫉妒的目光。
這些目光讓她變得更有動力,更能讓自己努力向他們眼中的那個人靠近。
只是時間久了,時夏漸漸有些忘了,在完美背後,原本的時夏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
遲讓回來的時候,時夏正在發呆。
感應門的提示音都沒将她喚醒。
遲讓輕手輕腳靠近,從口袋裏拿出包裝好的牛皮紙袋,熱騰騰的烤紅薯香氣四溢。
眼角微揚,他突然出聲:“回神啦!”
時夏驚醒,濃香的甜味竄入鼻尖,琥珀色的眼仁裏終于有了焦距。
面前的遲讓彎着腰,曲着手肘撐着臺面,半個身體都搭在收銀臺上,被獻寶似拿出來的食品袋還冒着熱氣。
在他右手關節之間,似有輕微紅腫的跡象。
時夏一怔。
“別生氣啦。”遲讓拖着音調,歪着腦袋,一副痞子樣,“我的三好女友。”
長久盯着一個點,時夏眼眶微酸,她眨了眨眼睛,別開視線,“我不是你女朋友。”
她聲音冷淡,情緒平靜,狀态好似已經恢複了往常。
遲讓撇撇嘴,将紅薯塞到時夏手裏,“你還真是用完我就翻臉啊。”
烤紅薯被他一路小心捂着,現在還有些燙手。
時夏捧在手心,指尖不一會兒就被燙紅了。
但她沒有放手。
他說去找能讓她消氣的東西,原來就是這個。
遲讓這個人有時候看起來吊兒郎當沒有正形,但細心起來真叫人不得不感動。
時夏只在之前跟他提過一嘴,小時候爸爸都買烤紅薯來哄她高興。
沒想到他竟然記得。
可現在才九月,還不到大街小巷都有賣烤紅薯的時候。
時夏問:“你在哪買的?”
遲讓熟練地翻進收銀臺裏頭,拿出折疊椅來。“東區啊。”
時夏詫異側眸:“你跑東區去了?”
遲讓躺下來,舒服地嘆了一聲,口吻極其輕易:“那不然怎麽買這個。”
從東區到這裏,中間幾乎橫跨了整個市區。
就算現在不是高峰出行時期,但打車來回一趟至少也要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手裏的紅薯到現在還是熱的。
時夏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收銀臺後小小的空間安靜了一會兒。
時夏将手裏的紅薯掰開了一半。
“喏。”
甜膩的味道從身側遞來,遲讓也不客氣,接過來咬了一口,滿意地咂咂嘴,“還行。”
“是嗎。”時夏也小口咬了一下,綿密的香甜味道在口腔裏散開,她點點頭:“嗯,很甜。”
“你怎麽喜歡吃這個?”
“很多人都喜歡吧。”
“我是說,你看起來不像是喜歡吃這種東西的人。”
遲讓扒掉紅薯烤焦的外衣,流出的蜜汁有些粘手,他嫌棄地皺了下眉頭,頭頂适時地遞來一張濕巾。
他接過,想了想該用什麽形容詞,“我以為你會更喜歡成列在店裏的東西。”
這句話像在嘲諷她的虛榮。
但時夏沒有生氣。
“可能這是我僅存的人性吧。”她說。
遲讓眉尾一挑,扭過頭看她,半晌,他笑:“你對自己的認知還挺清晰。”
時夏輕聲哼了哼,沒說話。
便利店外夜色寂靜,店內收銀臺後,兩人一坐一躺,共同分食了一個紅薯,沉默的空氣中飄灑的盡是香甜。
這是時夏頭一次沒有在和遲讓共處的時候擔心被熟悉的人看見。
現在大約是吃飽了肚子,烤紅薯香香的味道充斥了整個大腦,她騰不出空想別的了。
難得安靜的夜晚,遲讓卻突然變得話多起來。
“你後桌喜歡你啊。”
他突然出聲,時夏一愣。
“什麽?”
“你現在是在裝?”遲讓扭頭,滿臉寫着“我已經看穿你了,請你馬上放棄抵抗”,“你下午還熱情洋溢地教人家功課呢。”
時夏這才發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眼睫顫了顫,她沒有解釋,而是反問:“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八卦?還有空盯着我。”
“什麽叫八卦,是關心好嗎。”遲讓完全不避諱自己就是一直在盯着她的事實,“我總得看看你苦心經營的形象到底給你換來了什麽結果。”
時夏神色一頓,“所以你看出什麽了。”
遲讓幹脆側過身,撐着腦袋望着她,沉吟一會兒,他說:“嗯,你很假。”
“……”
時夏:“還有嗎。”
遲讓又頓了一下,“雖然很假,但确實很吸引人。”
時夏:“?”
“我見過很多戴着假面的人,你是唯一一個在假面之下還留有人性的。”遲讓說。
時夏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但她不否認他的後半句,甚至還能把這半句當成一個誇獎。
“謝謝誇獎。”
這是遲讓認為的時夏最大的優點。
她從不否認自己的虛榮,甚至還有些引以為傲。
雖然遲讓不喜歡跟太假的人交朋友,但很明顯,時夏在他面前從不僞裝。
就像除了時夏,沒人知道他睡不着覺一樣。也只有遲讓,才見過她的本來面目。
像是交換秘密,彼此擁有對方的弱點,卻不畏懼。
這一點讓他覺得他們之間有種微妙的親密。
思及此,遲讓再度躺下,右手舉高伸過頭頂,他懶懶道:“我想睡覺了。”
半晌,有只柔軟的手落進他的掌心。
遲讓握住,自然地牽着她貼近側臉。
他閉着眼睛感嘆:“舒服。”
時夏實在覺得他太過閑适的模樣非常欠揍,冷漠道:“今天是你能在這睡的最後一晚了。”
遲讓毫不在意,甚至沒問緣由:“每一次我都當成最後一次來睡的。”
時夏:“……”
混蛋。
遲讓的手很大,手指瘦長,骨節分明,甲床長而圓潤,透着些微微的粉,指縫幹淨得不像一雙男生的手。
他皮膚很白,也正因如此,指節間細微的紅腫變得格外顯眼。
時夏眼波微動。
從他回來,兩人就默契地沒有提起過時昭。
她不想問,他也不說。
他們都很清楚,所謂親情,是你親,我才有情。
像時昭這樣的,關心他,只不過是在自找麻煩罷了。
只要遲讓沒事就好。
從時夏的角度,她只能看見遲讓的半張側臉。
他閉着眼睛,似乎已經睡着了。
透過躺椅邊緣的縫隙,時夏看見他右耳耳垂正後方有一顆痣。
淡淡的褐色,很小,不仔細看的話,根本不會發現。
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時夏才有機會發現這樣細微的細節。
他真的很白,臉色也沒什麽血色,某些角度甚至透着股病态。
大約是睡眠不好的緣故。
可奇怪,他竟然沒有黑眼圈。
不對。
好像有。
在他眼睫投下的陰影覆蓋住的地方,就是這一片。
很淡很淡。
像是掃了層淺灰的眼影,不顯滄桑疲憊,只在他眼簾微垂時,才看得出些深邃與淡淡的憂郁。
上天真是不公平。
她熬夜兩天,黑眼圈就能拖到下巴,遲讓熬到昏倒,也就只得這一點無損他美貌的淡色陰影。
人與人之間,還真是不同。
怪不得周思齊那麽喜歡他。
想到周思齊,時夏心念一動,突然開口:“聽說你跟班上的男生約好周末要去唱歌……”
遲讓的意識已經有些游離了,聲音悶悶的,“然後?”
“然後……我有個朋友想跟你們一塊去。”
遲讓哦了一聲。
“你能不能帶她一塊?如果可以,千萬不要說是我拜托你的,如果不可以,那你就當我沒問。”
話一出口,時夏頓覺懊惱不已。
她肯定是腦子抽筋了才跟他說這個。
他肯定會認為她是拿人當幌子才這樣問的。
該死該死。
時夏正要想辦法收回,遲讓卻突然睜開眼睛。
他的瞳色極深,此時還沾染了一些迷蒙的霧氣。
“你就是想說這個才一直盯着我看?”
“不是,我……”
“你後桌大概是沒機會了。”
時夏:“啊?”
“我說,他不可能得到你了。”
遲讓再度合上眼睛。
她柔軟的手被他攏在掌心裏,兩個人的體溫都不高,貼在一起,分外和諧。
時夏怔了怔。
“為什麽。”
遲讓沒有立刻回答。
時夏只感覺到他在她手背上蹭了一下,很輕。
然後他低聲笑:
“因為你在我手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