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眠 “任何讓你哭的人,都不能被原諒
今天是發薪日。
時夏上夜班,來得晚,兼職的其他同事都已經領過薪水了。
店長八點下班,時夏踩着七點五十九分進了店。
收銀姐姐朝後頭一指:“趕緊,他等着你呢。”
時夏道了聲謝,快步朝員工休息室去。
時夏上的是大夜,雖然是兼職,薪資也不低,但她此時拿到手的只有薄薄一張信封。
大致數了數裏面的紅鈔,時夏皺了皺眉。
店長是個人精,在她開口問之前已經把工資條遞過去了。
“你這個月工資2100,算上夜班補貼450,一起應該是2550。扣掉你上個月預支的兩千塊錢,實發應該是550。多出來的50是我個人補貼給你的。下個月開始咱們店就要取消24小時制了,你得重新找工作了。”
時夏一愣。
當初找這個工作時,時夏很花了些功夫。她白天要上學,只能晚上打工。這裏離以前的家近,離學校遠,回家很方便,周邊碰到熟人的幾率也很低,加上工作不算太累,更重要的是夜班補貼比別的商超都要高一些。
只可惜即便如此,為了補貼葉蘭和時昭,她自己一分錢都沒存下不說,三不五時還要找店長預支工資。
辛虧這店長人還不錯,看她勤工儉學不容易,工作又賣力,只要她提的要求不過分,基本都會答應,甚至在要開她之前還給她多補貼了五十塊錢。
時夏以為她至少會在這裏幹到過年,誰知道變故來得這麽突然。
九點交班,時夏如往常一般認真點貨,對班的收銀姐姐知道她馬上就要離職了,還有些不舍。
“唉,像你脾氣這麽好、還肯幹活的小姑娘真不多了。”
時夏正給冰櫃裏補水,聞言道:“你自己不就是嘛。”
“我?我算啥啊。”收銀姐姐被誇得喜笑顏開,“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就算是,也沒有你長得好看啊。”
時夏抿唇笑笑,沒說話。
歡迎光臨~
有人進店,收銀姐姐出去幫忙買單。
“你好,就這一樣對嗎?”
收銀臺前的人穿着一身黑色,還戴了頂黑色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
他拿了條口香糖,又随手指了她身後貨架上的某個位置,說話時也不看人,聲音低得有些奇怪。
“再拿包煙。”
收銀姐姐多看了他兩眼,沒多想。
她回身拿煙,大門又響了。
下意識回頭查看,門外空無一人,連收銀臺前的人也不見了。
“奇怪?”
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回來,收銀姐姐嘟囔着将煙放回貨架,接着離開收銀臺,準備繼續幫時夏理貨,可貨架前已不見時夏的蹤影。
秋夜的風微涼,街面上的人流逐漸減少。
便利店旁的小巷,時夏穿着一件短袖上衣,外面套了件熒光綠的工作馬甲。這顏色在黑夜裏分外紮眼。
在她面前,時昭取下黑色的鴨舌帽,露出一張瘦到有些脫相的臉。
時夏大概有四個月沒有見到過他了,當然,如果可以,她寧願永遠不跟他見面。
“小夏,好久不見,你又長高了。”
時夏深知時昭無事絕不露面,一露面肯定是要錢。
看似親昵的寒暄不過是他的懷柔政策。
但他不知道,這一招對時夏已經無用了。
時夏目光轉冷,她不能離開太久,未免惹得收銀姐姐懷疑,她幹脆直接略過了中間沒有必要的環節,開門見山道:“我沒錢。”
她如此直白,直白得讓時昭都愣了一下。
“別開玩笑了,”時昭笑着朝她走近,“我知道你今天發工資,怎麽可能沒錢呢。”
他進一步,時夏就退一步。
進退之間,時夏眉頭逐漸深鎖:“我是應該今天發工資,但是上個月你讓媽找我預支了多少你心裏應該有數。”
時昭聞言腳步一頓,大約是終于也想起了這麽回事,他表現出了瞬間的苦惱,但很快,他就又想到:“那你可以再去預支下個月的薪水啊。小夏你幫幫哥哥,要是哥哥再還不上錢,真的會被打死的。”
“我是在便利店打工,又不是開銀行,預支也有個限度吧。”時夏語氣生硬,明顯帶着不耐。她看清時昭眼眶旁的青紫,壓着聲音道:“況且,我今天剛剛被開了。”
“被開?你被開了?”時昭在接收到這個訊息的一瞬間飛快地想了一下要不到錢的後果,跟着迅速将話頭轉向了葉蘭。“那媽呢?你找她要一下,她應該有。”
時夏蹙眉:“你自己找她啊。”
“她不接我電話!”時昭有些急了,突然朝時夏逼近兩步,“我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是她讓我來找你的!”
小巷不深,是條死路,路兩邊都是被人随手扔掉的垃圾。
時夏被時昭逼得不斷後退,背後很快只剩堅硬的牆壁。
她盡力将自己縮到牆角,以圖能與時昭之間保持距離,但無論她如何努力,面前的時昭仍如一座不斷漲大的石像怪物,遮住了周圍所有光線,陰影正一點點将時夏吞噬。
她強作鎮定,後背卻一片冰涼,“她讓你來找我說明她也沒有錢了,我們都沒錢了。”
“都沒錢、沒錢那我怎麽辦!”時昭急了,他将手裏的鴨舌帽一扔,吼聲在小巷裏不斷回蕩。
眼前表情扭曲的時昭驀地将時夏拉回了幾個月前,那個漆黑的深夜,他就是這樣發了瘋病一樣搶了她的錢,将她推進路邊的污水。
周圍刺耳的嘲笑,身下冰涼黏膩的潮濕……
混亂的場景一幕幕重現,時夏被寒意裹挾,不禁開始發抖。
她勉力支撐着自己緊繃的神經,以求找到一個出口可以趕快離開這裏,但是時昭好像已經失去理智了。
“我不管,我需要錢!你先給我,你身上有多少都給我!”時昭一邊大喊,一邊伸手過來扯時夏的衣襟。
撕拉——
劣質的工作馬甲被他輕易扯破。
胸前一涼,時夏下意識抱緊自己。“時昭你瘋了!”
時昭是瘋了,瘋到他已經忘記眼前這個人是他親妹妹,他滿腦子只剩下萬一還不上錢,他就會被那些人打死。他不想死,更管不了其他人死不死。
他只想要錢。
他扯着時夏的肩膀,正欲将她按在牆上,時夏情急之下反手一抽——啪一聲脆響,時昭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
他太瘦了,更沒料到時夏會突然出手。
清脆的巴掌聲在小巷裏回蕩,時昭身形搖晃了兩下,朝後跌了一步。
時夏看準時機,拔腳從他身側奔出巷口。
街面人流不多,勝在光明亮堂。
旁邊就是便利店,時夏此時也顧不得自己此時的異樣,只管埋着頭朝店裏跑去。
收銀姐姐本應九點半下班,但時夏遲遲未歸,她只能在店裏等着。
歡迎光臨~
她正在收銀臺後算賬,感應門機械的女聲傳來,她一擡眼,卻見時夏低着頭,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
“時夏?你去哪啦?欸時夏、你男朋友……”
話未說完,時夏一頭紮進了員工休息室。
反鎖上門,寧靜的空間裏只剩心髒瘋狂跳動的聲音。
時夏額頭抵着門板,脫力一般蹲在地上大口喘氣——
“時夏?”
身後突然有人叫她。
——時夏受驚回頭,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
“……你怎麽在這?”
遲讓晚上跟汪洋他們去了趟網吧,沒玩多久就散了場。
他本來準備去南河北街,中途想到時夏,就轉了過來。
誰知到了店裏,同事說她上着班突然不見,讓他到後面等等。他才剛進休息室沒多久,時夏就突然沖進來了。
待遲讓看清時夏此時的神情,黑眸一沉,伸手将時夏從地上拉起來,他聲音很冷:“他又來找你了?”
時夏很瘦,胳膊細得簡直一捏就碎。
她在遲讓手裏發着抖,遲讓眉頭擰緊,将她帶到自己身前。
他們認識時間不到半年,這幾個月裏,遲讓見過時夏各種情緒,也見過她人前人後兩幅面孔。但她每一次的失控,無一例外都是因為她的混蛋哥哥。
頭發淩亂、眼眶通紅、熒光綠的馬甲被撕了一半……
不用說也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遲讓不自覺收緊手中力道,問:“他在哪?”
時夏不知道遲讓會出現在這裏,她不想被他看見自己的難堪,垂下眼簾試圖隐瞞。“……我沒事。”
遲讓根本不管她想不想,語氣更冷了兩分:“我問的是,他在哪?”
他堅持問時昭的下落,分明就已經洞穿了一切緣由。
時夏想掙開他的手,但他不放。
她好言相勸:“你先放開我。”
遲讓的黑眸盯着她:“時夏,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逞強是最下等的反抗。”
時夏一頓,“所以呢?”
她擡起臉望着遲讓,通紅的眼眶對着白熾燈,像有一圈透明的水在她眼中蕩漾。沒了在班上那種溫和柔軟,時夏此時的聲音清冷又倔強,“所以我應該怎麽做?告訴你現在他就在外面,然後你出去打他一頓替我出氣?是,這一次出氣了,下一次呢?你不可能永遠都在我身邊。”
在時家夾縫求生的許多年裏,時夏很早就明白了一件事——生存要靠自己,生活更是。
既然暫時脫離不了那個家,那她可以韬光養晦,等考上大學,她就可以遠走高飛。在此期間,如果她不能控制時昭不再發瘋,那麽至少她可以讓自己免受傷害。
她當然知道遲讓想幫她,但他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
将他的手從手臂上推開,時夏調整好呼吸,軟下了聲調:“我知道你想幫我,謝謝,但是……”
她話音未落,下巴突然被人大力鉗住。
時夏睜大眼睛:“你幹什麽!”
遲讓卡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擡頭面對自己。
“沒有但是!”
明亮的冷調燈光下,遲讓漆黑的眼眸裏閃爍着異樣晦暗的光芒。
“我不管什麽下次,我只管這一次。我在。
“我在,就不允許你忍氣吞聲。”
時夏猛地一怔。
心頭像被錘子猛地敲了一下,鈍痛伴随着酸楚在胸腔漫開。
愣神的空檔,右肩被人大力攬住,獨屬于遲讓的氣息将她包圍。
時夏從沒在其他人身上聞到過這樣的味道。
像進入一件廟宇,香案上的銅爐裏只剩香灰粉末,詭谲飄忽的苦澀氣味恍惚了人的心神,卻也讓她迅速得到了平靜。
“你記住,除了我。
“任何讓你哭的人,都不能被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