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1)
他好奇自己的生活怎麽會到了這種地步,即便別人給了熱飯熱湯以及幹淨的衣服,他還是無法放松。長湖鎮的人類熱情歡迎了他們,然後在經歷冰冷河水的沖刷、縮在小屋中哆嗦着小聲說話以及半夜闖入的數日後,整個遠征隊被帶到鎮長家待在大客廳裏。他們被帶去洗澡,吃飯,有了舒服的地方可以坐下,而比爾博沒法讓自己放松下來大笑還有和其他人去閑逛,這很荒謬因為那大概是他們在這場癫狂混亂的遠征中頭一次有了點好運。
他猜想是很難放松下來,在你苦苦思考自己是否會在後一天被做成一道燒烤大餐時。假如你是一個有理智的非矮人的話。
于是他緊握裝着加香料的熱紅酒的大杯,皺眉于鎮長家大廳裏的物資富足與鎮子其餘地方的破落之間的對比,然後坐到床邊一張小沙發上,眺望孤山。
有人輕輕碰碰他的後背,一只手短暫地按了按,僅僅是因為比爾博已經習慣了索林悄聲打招呼的方式他才沒被吓一大跳。頭幾回他真的吓到了,在他突然被視為隊伍真正一員并且了解到矮人們多喜歡觸摸的第一手知識後。他已經适應了其他人喜歡推搡抓捏拍擊來作為友好的示意或玩笑,但有一度比爾博曾以為索林只是遠離那些東西。直到在山頂那次緊緊擁抱後他才意識到過去自己只是沒有像現在這樣入索林的青眼罷了。在那之後是泛濫的觸碰;這裏拍一下,肩上敲一下,在索林匆匆經過時一只手簡短地按按他的手臂作為知會。小小的觸碰始終提醒他矮人的存在。
眼下在他雙肩之間的手掌幾乎無甚稀奇,那是某種安慰。具象、溫暖、堅定,那麽平常以致平息了他升起的一些緊張。比爾博帶着一抹微笑擡眼然後點點頭,現在那成了他們通常打招呼的方式。碰一下,笑一下,然後他們繼續說話。
“我需要感謝你,”索林輕聲說,手滑下比爾博後背随後拿開,同時矮人挨着他坐到窗邊他那張小沙發上,“為了之前你替我說話。”
“什麽?說——?哦那沒什麽。”比爾博嬉笑着大略揮開了感謝。“我當然會為你的名譽擔保。我想沒有它你就不是索林了,那好比是你的第二天性。”
索林的微笑随意,暖意融融的目光反常地放松。“但願像你說的那麽容易。我很高興得知你對我評價甚高。”
“你看重名譽幾乎到了頑固不化的地步了,要我說實話的話。”比爾博大笑道,而索林翻着白眼嘆了口氣,盡管他的笑容擴大了。
“哎,沒錯。我就知道我們的飛賊只能忍那麽久便會找到辦法将贊美變成侮辱。”
“我的本意是贊美和侮辱,謝謝。你曾自己縱身跳下懸崖為了把我拉上去,而你當時甚至都不喜歡我!”
索林的微笑轉變為尴尬的苦相,雙臂別扭地在胸前交叉。“其實,我沒有讨厭你。”
“哦別撒謊啦。”比爾博哼道,真真切切地記得所有那些不贊同的瞪視,惱怒的呼氣還有無論他在索林周圍幹什麽時短暫的怒容。
“我過去不信任你。但特別是我認為你不勝任之後的任務。如同德瓦林曾說的,你是溫文爾雅的人,然而卻承諾為我效勞。我不怎麽喜歡我心裏覺得你會确鑿無疑在我手下慘死的命運。”索林急匆匆地說,手指不安地叩擊胳膊。
“所以我……讓你感到內疚,因為我會死?”比爾博胡亂思考着臉皺成一團。他當時真的以為索林完全公開地不喜愛他,不過現在這話開始顯得有道理了。索林常常不停地掃視自己的隊伍,在任何一次小規模打鬥結束後在心裏默默點人數,第一個跳出來擋在潛在威脅和他的矮人們中間,大嚷着下令來保證所有人完好無傷。索林将宣誓效忠視為互相提供保護和服務的信任。
“我确實說過我在那方面犯錯了。”索林低聲道,往下坐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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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比爾博歪過頭,接着點了一下仿佛剛做了某個重大決定。“嗯你剛剛恰好證明了我的觀點。你認為即便是某個本不該離開自己洞府的半身人小笨蛋也是你要保護的職責所在,僅僅因為他笨得簽下了一份合同。”
“你不是笨蛋,巴金斯老爺。”索林柔聲道,笑容重新開始顯露。
“對,”比爾博咧嘴笑道,“我不是。鑒于我不是笨蛋,索林,我可以毫不犯傻地說,你值得我賭上自己的名譽。你配得上我全部的名譽。”
索林似乎在考慮反駁,随後他嘆了口氣目光閃爍着垂下頭,接着把注意力轉向孤山。微微的笑容沒有消失,卻伴随他凝視霧氣氤氲的山峰而變得更為辛酸和憧憬。比爾博和他一起眺望着。他們至今已經好幾個月都在注視那座孤山,明天他終将站到山上讓人幾乎感覺不真實。
他想象不出索林會是什麽感覺,他和巴林,這兩人将令人生畏的神秘孤山作為家來銘記。比爾博想象不出任何矮人會是什麽感覺,就連他本人在看向孤山時都感到胸口發緊,而仔細追究起來,他甚至都找不到理由去這樣關心。
“那麽感覺怎麽樣?”他輕輕問道,“如此靠近它?”
索林又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孤山,然後在他慢慢回答時沒有移開視線。“感覺我或許能做到。感覺在經歷那麽多不順之後,我能為我的人民們做到這個。在我可以說任務完成前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我們在規定的時間內到達了這麽遠的地方,并且所有人都活着。我……”他頓了頓,活動下巴然後瑟縮了一下,好似他本無意說出,“不願承認,但我過去不确定我們會走這麽遠。我會為了到達這裏而奮鬥到最後一刻,但我沒料到自己會完成那麽多。沒有多少人料到。”
那……比比爾博原先預料聽到的要多太多,而他假裝吹着變冷的紅酒來讓自己分心同時腦子思量着這一切。他從未将索林看作會有所疑慮的人,更別提他自己的能力。“那個……”他開口道,期望自己別搞砸了,“我想他們沒人将你的決絕意志考慮在內。你是我見過最頑固的家夥之一,我想如果你決心要做什麽,那就能做到。哪怕你擁有的只是十二個矮人和一個非常迷糊的半身人。”
索林目光從孤山撇開,望向自己的隊伍同時展露出微笑,接着又看回孤山。“我不需要其他任何人跟随我。或陪伴我。”
比爾博點點頭,抿着酒。“那麽,計劃是什麽?在我們打開門後?假如惡龍不在了那事情非常簡單,但假如沒有呢?”
“阿肯寶石。”索林靜靜說道。“那就是為何我們需要阿肯寶石。還有為何我們需要一名飛賊。如果惡龍在裏面,那麽它還沉睡着,而我們只需一塊石頭。像那麽小的東西應該很容易拿到,而有了它我便可被承認為伊魯博國王,能夠召喚我所有親族的軍隊起兵幹掉那惡獸一了百了。”
“而你真心覺得我能做到那事?從一條惡龍那兒偷走寶石。”
索林撇過去,眉毛挑起仿佛那事顯而易見。“你曾不被察覺地在精靈王國活動了幾乎一個月。如果你無法從惡龍那裏偷東西,我很懷疑還有誰能。”
“所以……就那樣了?打開門,潛入,拿走阿肯寶石,帶着無數憤怒的矮人殺死惡龍?”比爾博快速接話道,急切地想轉移掉投在他身上的注意力。當索林對他毫無期待時幾乎更容易些,他不用擔心那些自己嚴重懷疑無法承受的贊賞。盡管索林展示出的計劃好像十分簡單,相當直接。
“之後有很多事要做。”索林坦陳。“伊魯博一片廢墟,我的人民需要被召回,還有任何願意過來的親族。最重要的是,我将需要把自己的親信帶來建立起我作為國王的勢力。有不少活要幹,然後我才能說完成了任務。”
比爾博又抿了口酒,即便現在已經涼了,然後思考着。他只是正式簽字承諾完成作為飛賊的任務。嚴格來說,一旦他完成任務便可以立即轉身離開。但那感覺……不對。“呃……”他開口,随後打着膽子伸手搭上索林的肩膀。矮人們的習性肯定真的感染他了,他想着,就連索林也對這随意的接觸而朝他投去驚訝的眼光。“那個,我簽字同意加入這事,而我會跟到底。我或許只是作為一名飛賊被帶上,但我想要看到它完成。”
索林從孤山移開全部注意力,他望着比爾博仿佛不确定自己相信哈比人是否真的在那兒。那個比爾博開始熟悉的開朗笑容緩慢地顯露在他臉上,然後他一只手抓住比爾博的肩,就在比爾博現在破破爛爛的襯衫領子上。
他靠上去,而比爾博因突如其來的空間侵入而緊繃,随後在索林的額頭靠上他自己的時徹底僵住了。只是因為他曾目睹過這個舉動,在索林和他外甥們之間,或者有幾次和巴林之間,才讓比爾博沒有驚惶地猛跳開去。即便如此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多麽親密;索林的大手在他肩上,索林呼吸時氣息輕柔地拍在他臉頰上,索林的黑發垂落如同一道簾幕,将外界隔開把他困在這個只有他倆的氣泡中。
“等這事完成,徹底完結。”索林輕聲道,幾乎是耳語。“我們将有很多事情要讨論,你和我。”
比爾博咽了咽,無法找回自己的聲音來問問索林到底什麽意思。他還在努力咽下喉嚨口堵着的一塊,這時索林重新挺起身坐直,朝他最後笑了笑并且友好地捏捏比爾博的肩膀,仿佛他們剛剛分享了某樁機密,然後站起來重新回到他的隊伍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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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離開後的問題是,這次比爾博沒法只是抓起個背包就飛奔跑出家門。理論上他可以,如果他真想那麽做的話。但他明白這次不是在最後一分鐘跑去追逐某個狂野未知的旅程,并且最終會返回。這次他不會回來,而他需要考慮很多事。
首先,他一定會記得帶手帕。
第一個問題是怎麽去伊魯博。上次他恰好有一名巫師和一班矮人為伴,而比爾博或許是個不守規矩的哈比人,但他可不是個笨蛋。當你駕着一輛滿載貨物的馬車穿越遍布半獸人、哥布林、食人妖還有天知道什麽怪物的高山和森林時,只是接受過幾次劍術訓練幫不上什麽忙。冒險确實很好,但他更希望這次旅途能比他上次去孤山的艱苦跋涉要太平一些。
那個問題在他去了幾回布理後輕松解決。那裏矮人們的商隊相當常見,而他常常在躍馬旅店閑晃直至他聽說有人要去河谷鎮做買賣、幹活還有瞧瞧傳說中被奪回的伊魯博。之後只需幾個金幣,以及更少的問題,然後便在他們一個月內出發的大篷車隊裏确保給他留個位置。他明白自己是個惹人好奇的形象,一個文雅的哈比人紳士披着鬥篷腰上別着精靈寶劍(他确保自己帶着刺叮,不僅僅是因為現在沒有它自己感到空虛暴露,還因為讓矮人們知道他有武器也無妨,同時它會帶來一點敬意),請求加入一場非常不哈比人的旅途穿越半個中土。但商人們只是好奇地瞅他,收下他的金幣以及他主動提供的烹饪協助,然後沒問任何問題。而假如他們在以為他沒看見時互相飛快地打小手勢,那也是他們自己的事。
這是他非常喜愛矮人的一點。不打聽他們的事,他們也不會打聽你的。除非他們決定把你視為親友,那每一丁點隐私會跑出家門而你成了上好的目标。
比爾博估計自己将來很有可能會有足夠多的愛管閑事好打聽的矮人們,而幾個月只有安靜狐疑的矮人們聽起來就不那麽糟糕了。
于是他只有一個月來了結所有事情準備把夏爾留在身後。他着手辦的第一件事是他的遺囑。那不過就是順道拜訪公證員,正式寫下并簽署同意在他離去一年後,袋底洞還有裏面剩下的全部東西将轉給他的堂弟德羅哥·巴金斯,他年輕的太太普利缪拉,以及他們之後的子嗣(譯注:即佛羅多·巴金斯的父母)。從技術上說,假如他不改遺囑,那房産将會傳給家族下一個繼承人,那就會全落到薩克維爾-巴金斯家。
“而我更願意平靜離開,曉得我在卡梅利娅餘生都打敗了她。別那麽寫。實際上你可以?我們可以把它作為遺囑正式的一部分嗎?卡梅利娅和羅格可以享有我的祝福,願他們随意注視袋底洞而同時他們的遠方親戚和他烈酒鹿家的太太幸福長久地住在那裏。德羅哥是我唯一能夠接受的另一個巴金斯家族的人,而我真心無法忍受這個可笑的家族裏其他任何人住在那兒。那麽寫不錯。”
公證人是個專業人士,他面無表情公事公辦地寫下所有話,忽略比爾博不合宜的小聲竊笑。他留下最後一條注意事項即袋底洞的産權轉移要在一年期滿後再宣布,這樣他就能知道薩克維爾·巴金斯家那夥人将會等那麽長時間準備搶走它,最後只是眼睜睜看着它轉給德羅哥。這是他能送給自己最好的臨別禮物。
沒有一樣事情感覺像真的。就好像某種游戲,為某個尚未被視作真實的巨大步驟做着準備。直到他買了一輛大馬車以及兩匹強健的小馬(他決定起名叫格爾達和提爾達),并開始打包時他才最終醒來自己正要離開這地方。非常有可能是,再也不回來。
光他的書就占了三個箱子,而他雇了幾個工人拆卸掉他的寫字桌以便更容易帶走。這桌子是他父親很久以前托人給他做的,在他第一次開始草草寫下故事想法或者語言筆記時,而他有時還會停下來用手指劃過自己孩提時在桌腳上刻下的名字首字母塗鴉,或者是他把墨水打翻弄髒木頭臺面的地方。除此之外還有他母親的首飾盒,她所有的鈎針編織品,他的一箱衣服,寝具,他父母的畫像,以及其他幾樣情感意義大于實際用途的小物件。
他的扶手椅是最後運上去的,它被小心包起來牢牢地固定緊靠住兩桶長底煙葉,随後所有東西被蓋好捆紮起來。當比爾博走回洞府,他不得不停下一陣來看看那扶手椅曾經在壁爐邊的位置。
現在還剩兩天,然後他就得與那些商人們在布理外碰頭,而現在比爾博在他家圓弧形的房間門廊裏流連。
他愛着這地方,依然愛着。某條門廊上有他母親量他身高時匆匆刻下的痕跡,他曾坐在沙發上,他父親的膝頭,聽着他曾曾祖父巴爾伯·巴金斯的故事,他打造了這個家然後開創了他們引以為傲的家族。無論他自己去到何方,他的心一部分總是會留在這裏,在這個某種意義上永遠是家的地方。這并不難以接受,他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但他仍然會懷念這裏。
如果事情不是這樣發展,他很可能會離群索居平靜地待在這裏,滿足于書本煙鬥和花園。可現在他大聲自言自語而在無人回應時他感到無比苦悶。他會說某句冷笑話然後期望會有波佛歪斜笑容用一個玩笑回應他。他有溫暖的壁爐卻沒有後背上的一只大手,一聲靜靜的問候和觸碰,如此舒适以致他甚至都沒意識到。直至它消失不見。
這個地方是家,以後永遠是一個家,但他的心不在這裏,已經有好一陣不在了。而比爾博開始覺得或許一個人一生會有不止一個家,他可以在一個家成長然後在另一個家幸福地紮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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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誇張地說,在其他任何一種情境下,他大概都會愛上幽暗密林裏的精靈王國。地底深處的城池,建在森林的樹根之間,擁有某種與瑞文戴爾相映照的狂野和美麗而同時卻又迥然不同。瑞文戴爾精巧的房屋與露天的陽臺有一種一絲不茍的優雅,映襯裝飾着建于其上的瀑布。每道拱門每座華麗的露臺都是藝術品,流瀉的線條和繁複的圖案肯定花費數年來準備建造。
幽暗密林則是全然地粗犷與天然,每座房子每條小徑都像是從周圍的樹根中長出,比爾博好奇是不是整座王國都是這樣長出來而不是建造而成。雕刻四處可見,作為樸素結構中幾個更為實用的部分。然而這裏的每一處都透露出一種随時可能變得野性兇猛的美麗。而這裏的精靈也與他們的家十分相襯,他們淺發亮眼,比瑞文戴爾那些長袍飄飄慵懶的深發精靈更為敏捷。木精靈們在小徑間跳躍,像野生動物般潛行,笑聲尖利,愛開玩笑,無論去哪裏身上都備足小刀或弓箭。
在比爾博于城中攀附着牆壁然後飛快掠過一個接一個隐蔽處時,眼下令他想到的是危險而不是美麗。精靈們似乎長期處于戒備,無論去哪裏都會掃視周圍,哪怕是在大笑着握住飲料或者把臂前行時。在努力尋找他們守衛弱點兩天後,比爾博精疲力竭,好幾次都差點摔下走道,只是因為他恰好在一條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才免于因為發出不體面的驚叫聲而被抓。
他需要睡眠,他需要找到某處休息,但在這個地方,無論哪裏他都沒法讓自己放松。并不是難以找到安全的區域,比爾博早就爬進去過好幾個廢棄的小裂縫或是樹木中間的凹陷。但每次他躺下後就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每一道水流聲,木頭的嘎吱聲,然後記挂着在地牢深處自己的同伴們是否安好。
在一整天只是在不同休息點挪窩後他終于放棄然後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這是一場緩慢的行進,越過守衛和巡邏,包括那個紅發女精靈,她似乎養成了每隔幾小時便要去快步巡視的習慣,目光專注評估檢查着她的看管對象們。所有精靈都有各自讓人恐懼的地方,但比爾博發覺她最為令人膽寒,僅次于那位冷靜緊繃得讓人害怕的國王。
他最終到達了矮人們的牢房,然後,猶如磁鐵般地被吸引到關押索林的那間。
很晚了,天知道有多晚,但靠着降臨城中的寂靜和地牢中回蕩的輕鼾聲他曉得天色已晚。每個矮人都在幾小時前便睡着,除了索林,他正背靠牆壁坐在地上,幾乎擋住了牢房欄杆,雙手緊握放在蜷起的膝蓋上。
比爾博一眼便看清了他柔軟的長發,胡亂地四散開來而不是像往常那般朝後梳,還有索林凸出的藍眼睛底下的暗沉陰影,他有種感覺那矮人睡得就和自己一樣少。這愛操心的混蛋恐怕剛剛結束來回踱步以及用恐吓般地悶悶不樂神态面對每個恰好經過的精靈,而比爾博幾乎要對那些守衛感到難過了。
幾乎而已,他想着,注視着索林眼睛周圍緊繃的紋路,但還沒有。
他謹慎地讓自己安頓下來,在欄杆前面找到一處位置很好的小凹室,靠着索林那個角落的牆壁。他開始對戴着戒指觀察旁人而着迷,對索林則是全然不同程度的着迷。比爾博可以看到每一口呼吸都被仔細估量,一下子呼出,然後慢慢吸回去。索林的目光不停地從外面轉回自己牢房的四壁,然後重新移出去無聲地點着自己能看到的每間牢房,他的眉頭始終緊縮。他的确緊靠着欄杆,金屬條壓進了他的上臂和腿。
不久前,他曾談論伊魯博和他的家,他的童年,而當他提及自己如何痛恨因為閑逛太遠而被關進狹小房間時嗓音變得詭異緊繃。比爾博現在回憶起來了,回想起幽暗密林的霧氣滲入時索林語調中狂亂憤怒的恐慌,還有他說的所有話就是樹木在四周壓迫他們以及缺乏空氣。現在比爾博決定了,不,真的,他對任何經受索林瞪視的精靈一點也不感到難過。
他的大拇指腹緩緩滑過戒指,溫暖,鮮活,某種嗡嗡作響的能量抵着他的手指。他觀察着索林,并且認真考慮是否把戒指取下。能有什麽作用,他不确定。或許某種安慰?告訴索林他在做着計劃,他會把他們全都弄出去把索林從這窄小的地方弄出去。但他需要保持隐秘,需要确保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讓精靈去尋找入侵者。他知道索林不會當場大喊大叫,但他無法想象如果比爾博從不知何處突然現形,即便是索林能否保持徹底安靜,而哈比人只能想到一旦其他人得知他在這裏時接踵而來的混亂。
他的手離開了戒指,緩慢地嘆息然後背靠牆壁。他大着膽子盡可能溜近,不曉得自己試圖去幹嘛,卻想要伸手握住索林的手,去阻止那不安的輕叩,還有困在凸起的眼睛裏的恐慌。然而比爾博只是坐在近旁,看着被關在牢籠裏的國王感到自己的無能。
幾分鐘後索林慢慢地吸氣,随後穩穩地平靜下來。他的皺眉沒有消失,但他把頭靠在牆上,把眼睛閉起來長嘆一聲。比爾博在原地蜷縮起來,注視着矮人漸漸迷迷糊糊地睡去,終于放松下來,不自在地靠着牢房欄杆睡着了。
‘我在努力想辦法。’比爾博想着,感到自己的眼皮漸漸變重。‘我在這裏。我會把我們弄出去。別喪失希望,先別放棄我。我會把你們弄出去。’
這是他每晚回到索林牢房前同樣的地方躺下視野模糊前重複念誦的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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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縷晨光潛入天際,但太陽尚未升起,夜色開始轉為蒼白清澈的拂曉時他離開了。橡子裝在袋子裏系在腰帶上,他從花園裏收割掉仲夏最後一批莊稼。是一籃番茄、南瓜和甜椒,他收藏後放在馬車上當做零食。那應該可以讓他吃上至少好幾天的新鮮蔬果,随後才是粗糙無味的行路口糧。
這次沒有人需要他回避免于告別,盡管有幾個農夫已經在室外,帶着嚴肅擔憂的反對神情目睹他戴上帽子,點起煙鬥,然後輕扯缰繩出發。
他穿着樣式樸素質地堅韌的襯衫和深紅色馬甲,棕色外套疊好放在他旁邊座位上。秘銀上衣穿在最裏面,貼着他皮膚的暖意掩藏在精良的哈比人服飾底下。要不是刺叮擱在腰際,他看起來就像是其他任何一個抽着煙戴着寬檐帽在清晨出發去布理的商販。
他靠近哈比屯邊緣時停下來最後一次回望袋底洞,在晨曦中顯得十分寧靜。他回想起甘道夫在兩年前說過的話,然後他微笑着稍稍挪動身體接着踢了踢小馬繼續前行。
家在身後,家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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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最好還是別找到那塊石頭。”
巴林意有所指地朝他看了一眼,而比爾博咽了咽,略略點頭後退。他必須吸好幾口氣,感受空氣在周圍流動,因為他不想對索林撒謊,這到目前為止都很難。但他就是無法讓步屈服無法把索林想要的東西給他然後讓一切變得更糟。
事态變得有點過了,他重重地坐到一只蒙灰的箱子上,雙手揉搓面部閉上眼睛。這是他為數不多的頭幾次真正有機會遠離索林的陰影來呼吸。他用手再次抹過臉,不知道該做什麽。他不能一直帶着阿肯寶石,藏在外套的內兜裏。
“你還好嗎,夥計?”巴林朝他走來,溫柔的語氣透着擔憂。“你看起來很虛弱。”
“不。我- 我是說對。還好。我。我只是。”比爾博環顧四周,習慣性地查找索林金光閃閃的高大身影,它似乎潛伏在每個轉角然後厲聲呵斥叫他跟上。而每次他這樣查看時感覺到胃裏沉甸甸的。他不該去查看确認索林不在附近,不該在他已經習慣索林在附近後。“只是- ”他緊張地笑道,努力讓它聽起來不像自己感覺那樣沉重,“我覺得……我覺得索林或許在懷疑什麽……”
巴林濃密的眉毛垂下來,他蹲到比爾博身旁。“夥計……我想要是他懷疑什麽,你會知道的。”他颔首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而比爾博回想起索林的咆哮‘我會以牙還牙’,不得不同意對方。
“我不知道。或許?只是- ”
“只是?”巴林湊近提示道。
“我沒法- 我不知道。我覺得這是我能夠在旁邊沒有他時四處走動時間最久的一次?我不知道這怎麽回事。他不讓我離開他的視線,巴林!”這時比爾博站起來,雙手往後捋着頭發然後開始轉小圈。“他不讓我下去和其他人一塊搜尋寶石,我本以為那是因為我……第一次……沒找到。”他清清嗓子而巴林立刻點頭,他繼續道。“但他不是……他說我不用繼續去找因為我已經幹完了我的活。然後又是王座上那一出……我只是。我習慣他總是在周圍我猜這不是新聞但這感覺……”
他咽了咽,無法說出索林現在激發出他的不安和恐懼,還有這和他曾與他這位友人往常在一起的舒适自在是多麽不同。包圍他的安全堅定是如何被這種緊張憂慮徹底取代,無論何時索林咆哮着下令讓他像一只被捕獲的獵物一樣跟随他去到孤山某種新地方。索林甚至都不怎麽在意他,哪怕他被拖着走。仿佛只是在比爾博開口說話或者索林發現他不在近旁時才會真正留意到他。
巴林露出苦相,近乎內疚地移開視線,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夥計……”他停下來單手捋着胡須,而比爾博停下踱步擡眼發現年長的矮人是如何反常地不安。“夥計你做完了自己的工作。你被雇來潛入孤山越過惡龍,而你已經做到了。你在合同裏的那部分工作,就我所知,而且提醒你合同是我起草的,已經完成了。”
“你想說什麽?”比爾博慢慢問道。
“我想說的是,”巴林道,他不再焦躁不安,而是堅定地直視比爾博。“我想說的是,你應該考慮離開,巴金斯老爺。”
“什麽?不!不不,巴林——”
“比爾博。”巴林打斷他。“嚴冬很快就會來臨,而你再無義務留在此處。我不希望你走但——”
“我哪兒也不去!”比爾博猛喝道。“不,巴林!這裏的事情還沒結束!我告訴過索林,”他不得不停下來咽一咽,回憶着索林在長湖鎮時平靜輕松微笑着眺望孤山。“我跟他說……我跟他說我會看到它完成。我承諾過會留下來直到它全部完成。而它現在還沒有,不像是……這全錯了。我不能在他還像這幅樣子時就離開。他病了而我不能走。不能在索林——”他必須在自己說出‘需要我時’之前住嘴。
他不能那樣想。真的,他無能為力。他無法對抗瘋病而且他外套裏還藏着一件他曾指望能幫助治愈瘋病的東西。他能做的只是令索林情況更糟,可他沒法教自己離開。索林不正常,索林需要幫助而要是比爾博把索林留給這疾病這瘋狂這毀滅的話他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巴林嘆了口氣,帶着古怪悲傷的微笑搖頭。“好吧。當然不會。那麽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夥計?假如索林- ……假如發生什麽事的話——”
“你在說什麽?”比爾博問,而巴林以這種難以名狀的悲傷望着他。“巴林?你什麽意思?索林會做什——”
“比爾博!”
索林的大叫震到他的神經,讓比爾博身上每一塊肌肉都緊縮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在開始蜿蜒上升的緊張前一點點放松下來,同時轉身朝沖進屋裏的高壯身形好奇地微笑。
“哦!你好索林,需要什麽東西嗎?”他挂着笑容問道,語氣輕柔撫慰平靜。索林停下來,雷霆般的怒容短短消失了片刻,同時他來回看着比爾博和巴林。
“你們在幹嗎?”他狐疑地皺起眉朝他倆發問。比爾博想要扔什麽東西,想要尖叫這可是巴林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倆能背着索林做出什麽事情呢?
不過他只是聳聳肩,皺起臉擺出無辜的困惑。“聊天,我們只是在聊天。這幾天沒多少機會。”巴林在他身旁和藹地笑着點頭。
索林又重新皺起眉頭,盡管沒剛才那麽兇惡,算是他們這些日子裏能期待的最好情況。“我們沒有時間,”他吼道,“閑聊。巴林,和其他人回去。比爾博,跟我來。”
巴林點點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