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雪花紛紛揚揚下了七日,天地一片瑩白,一直到臘月初八終于停了下來。
天寒地凍,卻終是有人出沒活動,他們拿着家裏僅有的一點物品天不亮在米店前排隊。天下紛争,戰亂不歇,斷斷續續打了一年,朝廷始終敗多勝少,糧價翻了兩倍,底層百姓只想滿足填飽肚子的願望,一個滿臉風霜的老婦人,牽着小女兒,懷裏抱着的那個正在熟睡,擠在龐大的隊伍裏,翹首以盼。
不一會兒,店老板開門出來,人群開始騷動,他掃了一眼階下,拿出塊牌子挂上,啪地關了門。
人們急切的圍攏過來,盯着那牌匾上頭龍飛鳳舞的草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今日售罄,”人群中有個少年朗聲道,他穿一身狐裘,小臉罩在毛領裏,身旁有一絕色男子,眉眼昳麗,見之忘俗,兩個人作同樣的打扮,緊緊挨着。
“這是不要咱們活命嗎?”老婦人忍不住激動的高喊,他的小女兒裹在破爛夾襖裏,小臉通紅,怯生生的望着身邊一個個陌生人,咬着小手指頭。
“有錢人都跑了,要是能跑還呆在這等死?”
人群交頭接耳,一時說起凡是叛軍所到之處都先搶劫七天,這是規矩,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将城裏的人全都趕到集中營裏關押,挨家挨戶搜刮錢財,再挑選女人充作軍妓,最小的才十二歲,男人做排頭兵,願意加入的才能活命,獻上自己老婆當軍令狀,供軍隊享用,小孩和老人直接舂成肉碎,做成包子當軍糧。
老婦人面有惶色,悄悄離開了。
隊伍逐漸四散開來,風月撫摸着李靜訓的鬓角,柔聲道:“沒關系,家裏還有點幹糧,這幾日咱們多跑幾個地方,說不定能多備點,等到暴民打上來的時候,城門必然松懈,我就帶你趁亂逃出去,向南走,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李靜訓默然的點點頭,風月笑笑,轉身牽着他離開,兩人的鬥篷下露出半截精制的鐵鏈,晃晃悠悠。
地上猶自覆蓋着一層厚雪,留下深淺不一的兩串腳印,長長的鐵鏈碰撞,叮當作響,引來街上之人頻頻側目。
囚犯?男寵?
李靜訓不敢去想,他只是像尊木偶一樣被線提着,穿過小巷,走上大街,擺成別人喜歡的各種姿勢。他不再抗拒風月,臉上的傷痕已經證明了反抗的結果。
“我先進去看看,你乖乖的。”
這是一家三折門的米店,圍滿了比剛才更多的人,階上置有五六個半鼓的麻布袋,開口卷起,是金黃的麥子,兩個男子人手一把砍刀,兇神惡煞的站在米袋前,一個老農苦苦哀求,把身上的棉衣脫下來,換得淺淺的一碗。
風月把鐵鏈的另一頭拴住,獨自擠進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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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訓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腕。陳記鐵匠鋪,前身為兵器制造坊,私下可交易刀劍,兵戈,風月用一支純金的仙鶴流雲釵換了這副鐵鏈,他戴着這東西兩個月零二十五天了,手腕被磨破,上藥,又磨破……
此刻,四衢八街往來無人煙,身後是羊腸小巷,網羅密集。
小米是用匣子裏為數不多的首飾換得的,這廂鐵鏈還拴着一頭,另一頭卻安靜的躺在地上,該在的人已不在了。
手裏麥子無力的脫手,灑滿一地,衆人為了争搶一粒米圍得水洩不通,俱都趴在地上撿,有人打破了頭。
風月臉色鐵青,好似站在懸崖邊一樣。
風,在耳畔獵獵作響,割得人臉皮生疼,李靜訓不知跑了多久,全無方向,只一個勁的在小巷裏狂奔,身後是狂躁的嚎叫,不時伴有一兩聲吹哨,輕佻下流,三四個稍大一些的男子在他身後追逐,髒兮兮的,破衫爛布。
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李靜訓被關了許久,體力不支,瘋了似的逃命。朝廷混亂,京官們各自站隊,更有膽小的已經棄官南渡,除了北平軍轄下的城防守衛,城內治安已經成為一紙空文。
身後的人似乎并不着急追趕他,只慢慢的合圍,像誘捕一只落單的小鹿。
前方的路到了盡頭,赫然出現一堵高牆。
幾個男子光着屁股,嘴角流涎,眼裏都閃爍着興奮的光。
轉身即被撲倒,熟悉的無力感,手腳被架起來,瘋了似的在他身上胡亂拉扯。
李靜訓想,這就是末路嗎?
下一瞬,被撲面而來一陣濃濃的血腥遮蔽了視線,還熱乎着,順着臉頰往下流淌。身上的動作停止了,才剛剛觸碰到他而已。方才還鮮活的人雙膝跪地,腦袋被砸個稀碎,那紅的白的飛濺出來,落在晶瑩的雪地上。
李靜訓定定的看着,仿佛是不認識了一樣,風月揮動着鐵鍬,敲碎了三個人的頭顱。
空蕩蕩的巷子裏,一地腦漿,碎肉,三具無頭屍,還有一只失去理智的野獸。
可是,分明他還在笑。
白色狐裘上腥沾淋漓,風月站起身,烏發垂順在耳邊,手心是血,臉上也是血。他摸了摸小訓的臉,溫柔的愛撫他,“看你下次還敢亂跑嗎?”
枝頭上擠壓了厚厚一層白雪,給寒風一吹,簌簌的往下落。
驚天動地的嘶吼,絕望的,鑽心的,搶米的人群一下子停止了動作,循着聲音的方向張望。
李靜訓被敲斷了腿,趴在雪地裏,昏死過去。
腿骨的位置碎裂了,仔細看,軟軟的,只剩一層皮肉相連。
不記得是怎麽回來的,醒來時已身在溫暖的小草屋裏,燒的通紅的火炭,軟枕羅衾,沒了鐵鏈,雙腿用木頭夾住,纏繞一圈布條。
疼,非常疼,李靜訓把嘴唇咬破了來緩解疼痛。
眼前的虛影過了好久才漸漸清明,風月端着一碗黑色的藥汁,“喝,”被強行打開牙關灌入,李靜訓嗆咳得厲害,弄翻了藥碗,濕了一大片。
“你不如殺了我。”
淚水滑落,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之間變成了這樣,是愛,是恨,是針尖對麥芒,還是難舍難分。
“要怎麽樣,你才會放過我,”李靜訓眼裏不斷的冒出水來。
風月捏着他的下巴,手指發白,“你是太子,以後是皇帝,一句話就能要了人的命,我不過是個下九流的貨,配不上你,可我就是喜歡你,想日日都和你在一起,你當我是我是瘋了也好,傻了也罷,哪怕你有一天從這兒逃出去了,給我下道旨,賜死我,我還是會這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