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李靜訓伏在書案上,面前一張圖紙,勾勾畫畫,風月看不懂,知道他又要出去,“最近上街的都少了,有錢人全往衢州跑,都說叛軍要打來了,城裏全是窮人,生意也不好做,還有什麽可巡邏的?”
“嗯。”
“那個人要真有心,總會想法跟你接頭,用不着你孤身涉險。”
“嗯。”
風月怒了,扳過他的肩,“我跟你說話聽見沒有,”李靜訓縮進他的懷裏,耳朵緊貼着胸膛,感受那顆心髒怦然的跳動,“兵部派去鎮壓的五萬大軍全葬在九曲江了,他們挾持了運河要道,相當于占據我大燕的命脈,坐地起價,受苦的還是百姓,李靜昭視我如心腹大患,沒親眼見着我死,他的位子坐不安穩。”
“我們都沒有選擇。”
夜深人靜,大街上只有零星的幾點燈火,在瑟瑟寒風中,孤寂清冷,偶有飛馳而過的馬蹄聲,賣糖糕的老人,提着鍋爐,遠遠躲開一列巡邏的士兵。
風月奉上佛香,虔誠的三拜,雙手合十,小月兒随在門外,聽着裏頭的祝禱,只覺得今晚的風月很不同,一整個晚上都是頌經的聲音,直到紅燭燃盡第三茬,小月兒從瞌睡中被喚醒,朦胧間眼前晃蕩着一只翠玉,三色縧環,他一下子醒了,恭敬的接過,不知怎的,風月的眼神冷得像冰,不是往常的冷,似是在烈火中烹調之後瞬間又寒徹九霄。
他領了命,下樓抓起圍脖往身上一套,“咦?小山哥?”廊柱下,一個人影,大半個身形遮蔽住,露出半張臉,鬼一樣的盯着。
今天怎麽都奇奇怪怪的,小月兒惦記着事,兩手揣在袖子裏,後門支開條縫,鑽了出去。
月下,李靜訓從巷子口探出個頭,四下觀察,黑衣黑帽隐在夜色中,他穿過了泰市坊,四平路,走了整整一個時辰,眼前是肅穆的将軍府。門梁上兩只紅燈籠高挂,整個坊市唯一的燈火。
安靜,實在太安靜了,李靜訓腦袋又退了回去,向南十裏,摸到了将軍府的角門,這是下人進出的地方,興許,可以放手一搏,
他閉上眼睛複又睜開,雙手緊握成拳,正打算沖,忽而,勁風刮過,直取命脈,他翻身一個筋鬥閃避,“暴露了,”心裏頭一陣發麻,快速的思索,立即取道東面狂奔。
瓦片上的腳步聲緊緊追趕着他,聽得出對方身手敏捷,訓練有素,李靜訓曾随大內侍衛統領學習騎射,底子是不差的,身手是沒有的,此刻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這個刺客對路線不熟悉,他憑着這段時日來的摸排,能在穿流的暗巷中甩掉他。
前面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不好,巡防營,”後有追兵,前有虎狼,李靜訓陷入兩難,見旁邊一個堆滿垃圾的木桶,心一橫,跳了進去。
鼻尖萦繞着酸腐臭味,李靜訓隔着縫觀察外面一舉一動,巡防營聽到響動進來查探,火把燃燒的劈啪作響,大刀在巷子裏砍四處揮砍,他有一瞬間覺得刀尖劃過了頭頂,距離不過五分,他閉上眼睛,靜靜等待着自己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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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人?”外頭似有打鬥,亂作一團,金屬碰撞之聲伴随拳拳到肉的呼喝,趨于靜止,火把堙滅了,霎時間死一樣的寂靜,李靜訓透過縫隙,看到一個身形高大黑衣人拖拽着屍體,地上遍地躺的都是巡防營,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揉揉腰,徑直走向木桶,掀開桶蓋子,一把提溜出來。
“過來幫忙,”在李靜訓震驚的目光中,道:“巡防營的人每個時辰交接輪換一次,時間不多了,動作快點,收拾幹淨。”
李靜訓立即着手清理現場,巷子裏雜物堆積,垃圾遍地,或遮蓋,或掩埋,一時尚可糊弄。
黑衣人身上血跡斑斑,他脫下最外層的衣服,擦擦手,倏地抱拳,單膝跪地,“屬下北平軍副指揮使趙練,參見太子。”
今夜,大事可定。
李靜訓回到南風館,頭抵在門後,下巴揚起,望着天上玉輪,想那萬裏江河,終是走出了第一步。他腳步有些生風,急切的想要見到某個人,莆一跨進花廳,便覺不對了,燈火通明,幾個小厮松散的立在那兒,竊竊私語,小月兒看見了他,拽到一旁,“你,怎麽就回來了?”眼神似有躲閃,李靜訓看看他,又掃視一圈衆人,個個表情古怪,他猛地甩開手,沖上樓。
熟悉的寝房,已經來了不知多少次了,大門緊閉,內裏傳出呻吟,混合着好幾個男人的聲音,那些聲音裏有他熟悉的,阿四,黃有為,還有他不熟悉的,一剎那間,他渾身的血液倒流,直沖頭頂,鼓盡全力撞去,登時頭上豁開很大一條口子,血肉翻出,他倒在地上,聽着裏頭的聲音還在繼續,心裏頭像是給人用小刀一點點割過,他曾經看過魚鱗剮處置罪大惡極之人,三千三百三十刀,此刻,仿若受刑的人是他自己。
他瘋了似的,站起來不停捶打,兩只手血肉模糊,裏頭玩樂的聲響更大了,小月兒實在看不下去,沖上來拉住,他的雙目成了赤色,“怎麽回事?”
小月兒被牢牢鉗住,驚恐又無奈,“風……風月少爺讓我去請黃爺過來,我……我不知道。”
李靜訓呆住了,喃喃的道:果然,他果然……脫力的癱軟在地上,小月兒不知道該說什麽,哀嘆一聲走了。
“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這世道,比的是權勢,落魄的窮小子想抱得美人歸?那都是戲裏唱的,別太當真,”李靜訓擡頭,尹小山不知何時肅立在前,朝他挑眉。
李靜訓:“哼!說你自己嗎?”
像是被人當胸砍了一刀,尹小山五指抓起他胸前的領子,惡狠狠的樣子與曾經判若兩人,“你也是他玩過的,以為自己與衆不同嗎?沒錢沒勢,憑什麽得着他?”
李靜訓大笑,“沒錢沒勢?哈哈……我讓你看看,誰才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尹小山扔開他,痛苦的抱着頭,李靜訓的話,還是門後面那些放肆的笑聲,分不清哪個在刺激他敏感的神經,他眼球布滿血絲,一顆心從胸膛爆裂,他等了這麽久,就為了等這個小子露出懦弱自卑的樣子,地上的蛤蟆,就該一輩子吃泥巴,妄圖摘九天的仙人,必将被現實的腳無情踩踏,可是卻什麽都沒有等到,一時間,仿佛只有他才是那個跳梁小醜,藏着龌龊的念頭,在紅塵中跌跌撞撞。
小月兒剛把水燒上,準備一會兒給風月沐浴,剛走到花廳,驀地有東西在眼前落下,砰地一聲,穿雲裂石。
尹小山腦袋砸得稀碎,全身骨頭都斷了,眼球凸出,大張着嘴。
人們都說,他是含恨而死,只是不知,這恨得,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