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個臭娘們,勾漢子,老子打死你……”
“冤枉啊!官人……”
街面上,大漢追打着一個小婦人,高聲嚷嚷着不守婦道,與人通奸,小婦人頭上頭上裹着布巾,一雙小腳走不快,挨了幾巴掌,滿地的亂爬,“妾身不敢……妾身哪兒敢呀……”
又是幾拳頭下來,小婦人招架不住,跌跌撞撞的跑進了酒樓裏。
小二忙上前來攔,生怕驚了客,挨老板教訓,“出去出去,兩口子打架外邊去,別擋我們酒樓做生意。”
可哪裏攔得住,小婦人見來了個人,立刻貓腰躲到背後,大漢上去一拳,小二頓時眼冒金星,鼻血直流,兩只小眼睛一對,暈了過去。
周圍看客起哄的,嗑瓜子的,全聚來了,烏泱泱一堆,大酒樓瞬間就跟街頭唱戲似的熱鬧。
小婦人身量小,從這個桌子下躲到那個桌子下,大漢跟在後頭鑽,無奈體型龐大,桌椅板凳都掀翻了,酒菜翻飛,有人跟着叫罵,抓住漢子讓賠錢,大漢掄起胳膊将人一巴掌打得老遠,小婦人吓壞了,眼看着沒人搭救,跑又跑不出去,陡地給人踹到地下,直摔在一雙腳上。
那是一雙上好的緞面靴,只瞅一眼,便知有個身份不凡的主人。
小婦人站起來作勢撲了上去,哭天抹淚,“哎喲喲!郎君,你怎麽才來咧,妾身都要被這莽漢子欺負死了……”邊嚷嚷,邊往他身後擠。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打量着這人,奸夫終于露面了,娘兒們勾搭了個好看的,難怪要甩了那莽漢。
被撲住的男子滿眼俱是驚訝,“滾開你這賤婢……”
小婦人顫顫巍巍,身子軟的沒骨頭似的,貼在男子身上,纏的死死的,男子怎麽都甩不掉,心一橫,朝一旁使了個眼色,身邊的人一襲黑衣,袖中隐藏着的寒光出鞘了半分。
大漢啐了一口,抄起長條凳,大喝一聲:“他娘的,找了個小白臉是吧!老子今兒弄死你們這對奸夫淫婦……”說着,舉着條凳就要砸。
劍光一閃,大漢只上前奔了兩步,還保持着高舉的姿勢,雙目圓睜,青筋暴起,頸間有條細細的紅痕,淡淡的滲出血來。
咚的一聲,如大廈傾倒。
Advertisement
半拉腦袋挂在脖子上,七竅流血。
場面霎時死一般的寂靜。
“殺人啦!”不知誰先反應過來,人潮開始驚恐萬分的退卻,一時間不辨方向,店小二剛剛蘇醒,從地上坐起來,還暈乎着,給十幾只腳踏過,又倒了下去,聲兒都發不出來。
小婦人嚎啕大哭,“我的夫君咧!你怎麽就去了呀……”
男子見周圍一片慌亂,對身旁的侍從道:“我們也走,”小婦人見狀,一把抓住男子的腿,“不行,不能走,你能害死我的夫君,得陪我銀子……”
男子踹了幾腳,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今日是鬧大了,再殺一個,先離開再說。
忽有驚天霹靂一聲斷喝:“本官在此,誰都不準走!”
只見許多穿靴戴帽的官差,筆直的站成兩排,堵了街面,佩刀明晃晃的,那氣勢壓得人縮了脖子,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唯有那膽大的只敢拿眼角兒偷偷撇一眼。
大紅官服,三山帽,錦雞補子的京兆尹威武的走在中央,橫眉一掃,那些偷看的趕緊閉上眼,恨不得把頭埋到地下。
“怎麽回事?”大漢的屍身還泊泊流血,小婦人立即跪倒在地,不住的哭訴:“大人,冤枉呀!我家夫君好端端的,遭了人家的毒手……”
方才的男子和侍從給官兵團團圍住,埋首躬身,此刻被這小婦人一指,十幾雙目光唰的射在身上,頓時怒氣橫生,“這幫賤婢……”登時就要沖起來,身旁的侍從一把壓住他的手腕,指指人牆一般的官兵,那意思再明白不過,若不束手就擒,恐怕即刻便要橫屍街頭。
京兆尹手一揮,兩人被綁了個結實帶走,其餘人也未能幸免,但凡有過接觸的全都帶回衙門受審,人群中有人大喊冤枉,哀鴻遍地。
留着山羊小胡子的師爺湊到跟前,一臉精光,道:“大人今兒怎麽親自出來了,幾個老百姓打架罷了,這點小事,下頭人辦了就得。”
京兆尹沉聲道:“正不太平,老爺不看緊點,腦袋都要不保。”
師爺眼睛一亮:“怎麽說?”
京兆尹壓低了嗓音:“鎮平侯最近動作有些大,外頭刁民造反,他在裏頭攪渾水,害苦了老爺我。”
師爺:“老爺勞心勞力,咱們都是看見的,萬歲爺也是能看見的。”
京兆尹瞪了他一眼:“看見有什麽用,他幾時不保,咱還不想陪葬,趕緊想轍才是。”
轉頭的瞬間,忽見一少年從酒樓的二層下來,在人群很遠的地方遠遠的略過,穿着樸素,灰布衣服,作小厮打扮,帽檐壓得極低。
日漸傍晚,光照忽明忽暗,京兆尹盯着那人的背影,恍惚得失了神。
“老爺,老爺……”
給眼前搖晃的五指喚回,威武的京兆尹大人忽覺一陣寒涼,身子不由得一抖,師爺見了,不明就裏,“老爺怎麽了?”
“劉全兒,你說,這人能起死回生嗎?”
入夜,将軍府。
偌大的書房門口随着兩個仆役,面無表情。
李旭焱坐在書案前,将狼毫擱在筆架上,揉了揉眉心,難掩疲态。
驀地一人推門而入,滿臉絡腮胡,是副指揮使趙練,悄沒聲兒,擯退左右,先走到一旁,将燈罩拿下,換了只嶄新的紅燭點上,屋內才又亮堂了些。
“又來了?”李旭焱有些無奈。
“将軍,這幾次的信都來的勤,口氣也硬氣,估摸是李靜霆那小子着了急,”趙練取出油皮信封,平平整整的擺放在案上。
李旭焱背靠在圈椅上,拉開了一段距離,遠遠看着,半晌,他起身走到燭火旁,将信紙引燃。
“将軍……”趙練有些欲言又止,那火光映着李旭焱的臉,剛毅,沉默,直到火舌漸漸吞噬殆盡,只餘一盤散灰。
李旭焱回過身,道:“不燒了,難道留下來将來成為後患?”
趙練跟着李旭焱從沙場回來,已經有七八年了,身為副将,沒人比他更懂這位主帥,他躊躇了一番,還是開口道:“将軍要将寶壓在那個落魄的太子身上嗎?”
趙練:“李靜霆中過毒,身子弱,陽壽一定不長,他和李靜昭一個蛇蠍,一個豺狼,若是扶植一個不得衆望的皇帝上位,他所能依仗的便只有咱們,将軍,功在今朝,利在千秋呀!”
李旭焱盯着盤中灰燼,有些出神。
趙練:“将軍可還聽我說話?”
忽聽得外頭有叩門聲,小厮在門外:“将軍,宮裏宣您進宮,車馬在外頭都備好了。”
李旭焱淡淡道:“嗯,就來。”
趙練熟練的把一襲大敞披在他的身上,李旭焱整了整衣冠,轉過來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吃不飽飯的日子嗎?”
趙練:“屬下自然記得,爹媽死得早,沒飯吃,把自己賣進了軍營,跟着将軍南征北戰這麽多年,現在啥都不缺了,可總也忘不了,那餓怕了的滋味。”
李旭焱沉眸,“是啊!記得以前有個老頭子跟我說什麽,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說完這句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趙練一愣,“屬下……不懂詩文……”
李旭焱抖抖衣袍,出門去了,臨了撇下一句:“這世道太亂了,也該整整了。”
皇宮大內,高牆琉璃瓦,巍峨入雲。
百裏馳道,兩旁錯落着盡是光明铠甲的羽林衛,在瑟瑟寒風中,更顯冰冷。
三馬同架,飛馳過道,在雙聖日月拱橋前停下。
一個宮人手執宮燈,早已等候在旁。
李旭焱下了車,随着引路的宮人向內走去。
誰都知道,天子馳道,在聖上的隆恩下,容納了第一個外臣。
深秋時分,皇宮大內裏似乎比外頭格外冷一些,四下掃去,皆是一片黑暗,只有零星的幾只宮燈在不遠處游走,猶如鬼魅。
李旭焱拉緊了大氅,走了一段路,他發覺不太對,這不是去內書堂的方向。
前頭小宮人有些怕他,戰戰兢兢的道:“陛下吩咐,在正殿接見将軍。”
“光明殿?”
三更半夜,又不上朝,李靜昭這是幹什麽?
心裏頭疑慮重重,一直到走上玉階,守衛的近侍通禀後喚他入內,他看到丹犀之上比平時多了幾倍的侍衛,個個肅穆冷清,腰佩環刀。
咯噔一聲,“出事了。”
一腳踏進那光明殿,九龍騰蛇燭臺共有七盞,每一盞上點着一百零八只紅燭,将這大殿照的亮如白晝。
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堂下跪着的人,渾身血肉模糊,零星幾點頭發,兩只眼睛被剜去了,餘下兩個窟窿,往外冒黑血。
李靜昭身上的龍袍半披着,坐在龍椅上,一只腳擡起,玩味似的,欣賞着那人。
李旭焱忽然胃裏一陣惡心,他強忍住沖動,快步走向前,在距離五六步的地方停下來,俯身跪地,“參見皇上。”
他知道這是誰了,這個位置已經足夠看清,見慣了沙場的人,對死亡早已淡漠,眼前的景象依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血腥味夾雜着燒焦的味道直撲人面。
“旭焱,猜猜看,這是誰?”皇帝笑着說道,像是在做一場游戲。
李旭焱:“受炮烙之刑,自然是罪孽深重的人。”
地上的人微微蠕動,像一條蟲子,只需兩指用力,便可捏成肉碎。
李靜昭兩步跳下玉階,慢慢踱步過來,道:“這是朕的好小五,靜霆弟弟呀!”
他俯身蹲下,李靜霆皮肉都燒黑了,他卻毫不在意,湊近了道:“闕羅丸都毒不死你,你怎麽還不知道跑呀?跑得遠遠的,非得回來受罪,你說說你,哥兒幾個,從小最笨就是你了。”
燭火将他的影子照的像個地獄的惡鬼,在黑暗裏雀躍,忽而轉過臉,璨璨一笑,道:“聽說他還找過你?”
李旭焱渾身一震,大腦翁的一下,手在身後緊握成拳,快速思索對策。
李靜昭起身來到他面前,兩手拍拍他的肩,道:“未免他再煩擾朕的鎮國将軍,朕替你料理了,省去了你的一番功夫。”
李旭焱當下俯身跪地,“臣對皇上忠心不二,天地可鑒。”
李靜昭又将他扶起,嘴角似笑非笑,“朕的大将軍自然是忠于朕,絕不會有二心,”地上的李靜霆掙紮幾下,終于不動了,給人拖下去,身後是長長的一條血印。
榮辱半生,追逐那權利的巅峰,最後也死于龍椅之下。
“他打小就喜歡溜進來玩,趁父皇不在,跑到龍椅上坐,演起當皇上的戲,一個人,自說自話的,所以我一直就知道,朕的小五,不能留……”
“朕的兄弟都好玩,愛演戲,可就有一個不喜歡,是個悶葫蘆,整天泡在書裏,不愛跟咱玩兒……”
“他啥都不争不搶的,一副清高的樣子,”李靜昭的眼裏燃起熊熊火焰,“可我最讨厭的就是他這個樣子了,僞善,裝模作樣,他以為自己是觀世音嗎?靜坐蓮臺,憐憫天下蒼生?好笑,他是正宮嫡出,一生下來就什麽都有,萬人擁戴,就算沒有父皇的寵愛,照樣擡擡手,什麽東西都唾手可得,跟他一比,這些皇子公主們,都像是充數的,生下來就為給他作配……”
“所以呀!打小,我就想燒死他,燒的骨頭渣子都不剩才好。”
李旭焱只覺得頭皮發麻,李靜昭殘忍、喜怒無常他是知道的,可今夜這般卻仿佛徹底的,完全的抛棄了理智,只被那欲念牽扯,成為一只游蕩人間的惡鬼。
半晌,李靜昭笑道:“你知道嗎?朕最近發現這個小弟弟也很愛演戲,嘻嘻!一個個的,都喜歡唱牡丹亭,幽媾一折,杜麗娘死而複生,”蘭花指一翹,嗓音尖細,拿住了戲子的腔調,往個貌美伶人身上一靠,扶了下去。
走出光明殿,李旭焱深深吸了幾口氣,感受着胸腔中湧動的氣血,方才頭腦清醒過來,皇宮,真是黑暗一片,唯有光明殿燭火通明,散發着腥臭腐爛的味道。
李旭焱回頭看了一眼,疾步走向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