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王媽媽別一支鑲金的簪子,站在風月門外,“身子好了吧?老板發了話,讓你好好調養着,許多熟客這幾天都在打聽,你可得趕緊好起來。”
說了半晌,風月連頭都沒回一下,老鸨有些尴尬,指示一旁的小厮把藥端了上去,悻悻的走了。
直到門外的腳步聲遠去,風月翻身從妝臺下拿出一把鑰匙,打開立櫃,裏頭有個青木箱子,再一打開,裏面整齊碼放着幾層衣衫,俱是華麗的布料,衣衫下面藏着個小盒,加了密的鎖,風月雙手捧出,沉甸甸的。
那裏頭俱是長條形的金塊,一共有十幾塊,還有翡翠、銀元子無數。
十數年來的積蓄全都在此了。
小山端着茶水,在門口徘徊,遲疑的叩了叩門。
“進來。”
推門而入,風月頭也不擡,正從那小盒子裏揀選,将銀票和玉佩裝在一起,衣衫疊放在塌上,又從妝匣裏取了幾件首飾。
小山靜靜的看着他,隔了很久,才道:“少爺,要走?”
風月停下手裏的動作,抽出幾張大額的銀票,封在荷包裏,道:“小山,你跟了我四年,這些銀子足夠你到外面做個小生意或娶妻成家,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總是會有說再見的時候。”
小山未有接過,口裏像含了一股腥氣,“他就這麽重要?這麽多年,論琴藝、外貌,沒人比的上你,多少人愛慕你,現在你為了他什麽都不要了?”
風月看着他,“是。”
驀地,小山的表情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放聲嘶吼:“那我呢?我跟了你四年,任何時候都陪着你,現在你也不要我了是嗎?你真的這麽狠心?”
風月将荷包擱在桌上,轉身欲出,“情之一字為世間最難琢磨,我只知道用盡畢生的力氣去獨一無二的愛一個人,方是心之歸屬。”
經過的時候,又道:“這世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你還年輕,該去尋自己的路,莫再被我耽誤了。”
空蕩蕩的房裏,那人的氣息已不見,小山渾身猶如落入了冰窖,從四肢百骸浸透到心髒,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手掌,雙目從痛苦到決絕,最後竟是一片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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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兒在游廊與神情默然的風月擦肩而過,路過敞開的房門,只見地上散落着布條和碎銀票,青瓷茶盞摔得粉碎,污了那一碗上品雪頂紅。
小心翼翼道:“小山哥……”
對面未有半點回應,像是冰封了一般。
風月在老板的房門外,正欲叩門,不巧遇見裏面正有人出來。王媽媽一擡眼,眉梢染上些喜色,道:“是風月呀!正找你呢,快進快進。”
變臉如此之快,總不會有何好事。風月懷着疑慮,卻并未多問,只說明來意,将裝着金條的盒子擺放出來,往前一推。
王媽媽不自覺的被那金燦燦的黃魚奪了目,直勾勾的盯着,老板從背後伸出手,啪的一聲合上了木匣。
風月一挑眉,“不夠?”便要去解腰間的佩玉。
老板笑着擺擺手,“風月,你是我南風館一手帶起來的,有多少能耐我清楚,許多人一輩子也掙不到你的一半,如今年歲大了,我知你要為自己打算了,你不就是看上那個落魄小子嗎?行,沖你喊我一聲老爹,爹爹成全你。”
風月又驚又喜,道謝的話還未出口,便聽老板又道:“只是眼下你還得幫我做一件事,才能讓你走,放心,只是接個客人,你最是擅長了。”
什麽樣的貴客要老板親自開口接待?風月心中盤算着事情并不簡單,“老爹既然已經答應讓我走了,客人多接一個少接一個并沒多大關系,況且,南風館能人衆多,風月已經人老珠黃,何須再出面。”
說着,轉身就要走,老板的手指擺弄一串佛珠,幽幽的說道:“那盼兮的事你不管了?”
風月腳步一頓。
盼兮,盼兮。
冰冷的雨夜,被像舊時的玩具一般丢棄,棍棒交替着落在軀體上,傷痕累累,七竅流血,這一切都發生在愛人的注視下,臨死之時,從喉嚨裏奮力擠出的幾個字,是在世上唯一的念想。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吾不孝也。
後來風月得知盼兮的父母因為兒子被人家的正室當街打死而覺得羞愧,受不了衆人指指點點,搬了住處,便輾轉尋覓多年,始終未找到那對老夫婦。
老板從袖籠中抽出一封信函,道:“做完最後一次,給你你想要的,咱們也就兩清了。”
——
李靜訓從一入夜開始便忙得團團轉,倒不是生意有多好,大半樓子的小厮跑堂們竟都在忙着伺候一位貴客。
玉華軒。
門扉外的佩刀侍衛站了長長的兩列,個個弓腰垂首,神情肅然,芝蘭從身邊貼上去,嬌俏道:“大哥真辛苦,奴家來給您捏捏腿可好?裏頭的那位爺是不盡興麽?怎麽一句聲都沒有?”
李靜訓端了酒壺、玉杯,在門口被人攔下,查驗搜身之後方才讓他進入,裏面照舊是歌女舞樂獻藝,每個人都表演的十分賣力,露出玉肩和雪白的大腿,腰肢盈握,妩媚動人,使勁了渾身解數搶占鳌頭。
這場宴飲的主人卻似乎不解風情。
他跟在幾個傳菜的師傅後面,轉過一扇屏風,便有侍女撩起紗簾,有人惡聲惡氣的提醒他們不得亂看,傳菜的師傅大氣不敢出,恭恭敬敬的擺了菜,彎腰退了出去,前面的人一撤,李靜訓迎面感到了一陣鋪面而來的酒氣,想是喝了不少,此酒名為朔風引,來自西域,京城衆人多好此酒,自從商路被戰亂阻斷,樓裏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壇,若非貴客是絕不會端上來的。
李靜訓的視線垂落在一雙皂靴之上,黑色的布面,邊上有暗金,往上是玄革包裹的勁褲,裹出結實的小腿,暗紅的披風垂落,虎狼之氣盡顯。
身旁的仆役續着幾點絡腮胡,遲疑着勸道:“将軍,番子的酒烈,少喝些罷……”
“滾,酒都不讓喝了,總有一天是要掀了老子……”
李靜訓呼吸一窒,大腦一片空白,四肢像是被釘住了一般寸步不能挪動,端着托盤的手停在半空中,僵硬的保持着這個姿勢。
直到身邊的人用手肘碰了碰,才勉強回過神來,将酒壺和玉杯擺上桌。
不知道是怎麽走出來的,李靜訓跟失了魂似的,腦子嗡鳴,周圍俱是陣陣媚笑和呻吟,堂下有恩客又撒下一大把錢串,個個都忙着去撿争得頭破血流。
這樣恍恍惚惚的,直到撞進一個溫暖的懷裏。
“怎麽了?”風月攬過他,執了執手,“這樣涼?受欺負了?”
李靜訓驀然搖頭道:“沒有。”
風月摸了摸他的鬓角,道:“好好下去歇着,等過了今晚,咱們一塊走。”
李靜訓靜靜的思索着什麽,也就未有聽見。
風月也未多想,給幾個侍從擁着,進了玉華軒。
夜色漸濃,遮蔽了天上月輪,一場秋雨淅淅瀝瀝的濕了滿地。
李靜訓走出花廳,獨自立在黑幕中,此刻萬籁俱靜,頭發和衣服都已濕透,眼前的景象朦胧變換,是無盡的刀尖閃着寒光,刺痛了雙目,驀然,仿佛又回到了未央宮的那場大火。
“小訓,你是天之驕子,需謹記社稷江山,民貴君輕……”
“訓兒,別哭,外公是去幫助那些小孩子了,他們都能活下來了呀!像你一樣快樂的活着……”
“殿下,老奴拼了性命也會護着您……”
“小訓,認識你,真的很高興……”
……
“喝,”再也無法忍受了,李靜訓痛苦的抱着頭,死寂般的夜晚,傳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為了不再有争鬥,不再有人流血,忍辱到如今,原以為,只要忍過這一時,便會風平浪靜,所有人都能安穩的過下去了,方不負這太平社稷。
他怔怔的望着前方的虛無,腦子裏閃過前日菜市口的屠殺,十幾條人命,他們衣冠方正,從容赴死,頭顱齊刷刷的被砍下來。
他站在人群之中,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人也看見了他,冰涼的刀刃切開肌膚的那一刻,竟還是笑着的。
他拼了命的往前沖,想要沖到那人身邊去,救下他,保護他,可人潮洶湧,似乎有千萬只手束縛住他,将他牢牢的困住,
這江山,太過沉重。
聖貞四十九年,八皇子李靜訓為宗室正嗣,才惟明哲,至性仁孝,實允衆望。
特此立為太子,永固百世,以貞萬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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