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靜訓被扔回了柴房裏,不過不同的是,這次只有他一個人。
原先的那幾個少年已經被挪去別的地方了,連牆角盛着渾水的破碗和灰撲撲的窩頭也都沒有了。
他保持着被扔回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四十鞭,打他的那個小厮是這麽說的。
沾了鹽水的鹿皮編勁道柔韌,在空中揮舞的獵獵作響,陳舊的木樁一人多高,水桶般粗細,無數幹涸的血跡猩紅奪目。
李靜訓手腳都被綁着,跪在木樁前,他感到每一鞭滑過的時候都像鋒利的刀刃,沿着外皮切開,剜走一塊肉。
南風館自有一套規矩,專門用來懲罰不聽話的小倌兒,鞭刑是其中的一種,饒是再烈的駿馬都能被馴服,無數人驕傲的心思被打得支離破碎,從此換了副風塵的臉孔。
月亮漸漸爬上了樹梢,最後一絲亮光被吞沒,南風館的前廳開始了一天的熱鬧,歌舞宴飲之聲穿過後堂,落了些碎片在耳朵裏,李靜訓嘴唇嗫嚅着,傷口鑽心的痛,腹內的空虛感流向四肢百骸,屋頂的幾個破洞遮不住夜晚的涼風,他雙目無神的望着那幾個大洞。
于他而言,比起成為下賤的娼妓,他寧願死在街邊,成為一具無人問津的死屍。
他年幼喪母,千辛萬苦的長大了,為了活命逃出宮,終究還是抵不過老天給他安排好的路。
可是沒關系,至少他以後下去的時候,可以對外公、母親還有李巍說,訓訓沒有給你們丢人。
幽幽燭光,柴房裏不知何時進來個人,燭火照出半張臉,略顯清秀。
李靜訓心想,自己這是死了?地府派人來收自己了?
卻見那人兀自從衣袖裏取出兩個白色的圓圓的東西,一卷羊皮袋子,晃得叮當響。
“你還好嗎?”清潤的嗓音傳入耳內,李靜訓看着這人,發現這是白日裏同老鸨一起來的那個男人,或者叫倌人。
折枝将李靜訓扶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我帶了點吃的來,你快吃些吧!本就在街邊餓了那麽多天,身上還有傷,怎麽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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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訓微微卷了下手指,沒有動。
折枝把那兩個白色的東西放在在他手心裏,說:“快吃吧!王媽媽不知道我來,你先吃飽,要做什麽也得有力氣了再說, ”說着,便打開羊皮水袋,給他喂了些水。
手心裏的東西還散發着熱氣,散發出陣陣米香,李靜訓低頭咬了一口吞進肚裏,忽而大口大口的吃起來,不知怎的,淚水啪嗒啪嗒的流。
是委屈、憤恨、不甘?還是失去親人的痛苦?這一刻的淚水比過往的十七年都更加複雜,他克己複禮,學而不倦,天不亮就起身去讀書,寒暑九天都不曾懈怠過一日,他記得外公所有的教誨,可是上天并沒有對他有一絲的垂憐,以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卻不想又一只腳踏入地獄。
折枝嘆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麽。
漆黑的夜晚,只有蟬蟲沙沙而鳴,而這間小小的柴房內,少年的哭聲,在低低啜泣。
燭心如豆,折枝用絲帕擦去少年臉上的淚痕。李靜訓動也不動,任他擦拭。
折枝嘆一口氣道:“我看出來你和那些人不一樣的,要你做這個,的确是委屈了,可有什麽辦法呢?人總得活下去不是?”
李靜訓看着眼前的燭火,目光渙散。
折枝歪着腦袋與他貼着額,抿抿唇道,“你是富家少爺吧!聽說是賣身葬父進來的,可是家裏遭了難?真是可憐,但你也想想,你父親一定是拼了命的讓你活下來,你自己卻不好好珍惜,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他的心。”
“一個人離開了家就要學着自己照顧自己了,你這樣橫沖直撞的,哪天小命就不保了……”
“好死不如賴活着,活下來,一切才有可能……”
李靜訓垂眸斂目,半晌才擡起頭來,剛才那番話,他聽到心裏去了,尤其是最後一句。
活下來,一切皆有可能。
心神俱轉,李靜訓回頭打量折枝,才發現這人和自己一樣,竟然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少年,三分風塵,七分青嫩,一雙眼睛無辜的望着他,略帶一絲羞怯。
開口道:“多謝閣下相救,我與閣下素無交情,不知為何要救我?”
折枝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閣下”是在說自己,道:“咱倆差不多大,叫我折枝就行了,跟你一樣,我也是自己把自己賣了,才能養活家裏,剛來的時候也……挺不習慣,後來慢慢就适應了,”又轉過頭,苦笑道:“那時候……挨了不少打,也不知怎麽就過來了……”
短短幾句話,浸透了幾分滄桑,原來這世間的人各有各的可憐。李靜訓不知道該說什麽,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
折枝又笑着道:“不過,都過去了,我現在也挺好,能給爹娘賺錢了,對了,你要記住,南風館來往的都是有錢有勢的大老爺,凡事你要多忍耐,館裏除了客人以外,有三個人是不能得罪了,一個是老爹爹,他是老板,不過 不常來,嗯,王媽媽算一個,她是這兒的老鸨,倌人們都歸他管,對了,” 折枝忽然神情嚴肅起來,“還有風月倌人,你要記得這個人千萬不能得罪,否則,小—命—不—保,”最後幾個字咬的極重。
李靜訓知道自己是身在虎狼窩裏,可仍有不甘,道:“随意草菅人命,他們就不怕王法嗎?”
折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你這人好生奇怪。”
月挂正中,兩人說了半晌話,折枝還得挂牌,叮囑了幾句凡事不要太逞強,便起身離去了。
此時,前廳的絲竹管弦之聲都停了下來,大堂裏酒客們摟着如花似玉的小倌兒,個個喝的滿臉緋紅,卻都圍攏來看着一處。
二樓憑欄處一人,長身玉立,靛紫色的長袍,內襯瑩白,身姿華發,有若流風回雪之态。
“月郎,就如此不願意見我?”堂下的女人眼含盈盈熱淚,上前一步甩開侍女的攙扶,翠玉簪子落在地上,摔個粉碎。
樓上的人輕攏袖袍,一雙鳳眸睨來,“小姐還是回去吧?叫大人知道了,您這臉面只怕也受不住。”
“我不管,月郎,在府裏的時候,說過些什麽,難道你忘了嗎?”女子咬住下唇,滿眼的不甘,身旁的寬臉侍女打量了周圍一圈的看客,臉皮發燒,兀自埋下頭。
只聽上頭的人踱步而下,踩在最後一階上,居高臨下的擡起女子的下巴,道:“我在府裏的時候就說小姐的手如白玉一般姣好,夜晚月下更顯柔美,只不過……”他刻意頓了頓,“若是被掃地出了門,以後如同下人老媽子一樣幹些粗活謀生,只怕往後就再難見到這樣的纖纖玉手了。”
折枝從後院出來,穿過抄手長廊踏入前廳,正見了這一幕,便捅了捅一旁的小月兒,“怎麽回事?”
小月兒手提一壺碧螺春,正看得起勁,道:“尚書小姐,風月少爺一回來就跑來了,雖然是庶出,也是個烈女。”
折枝皺着眉頭道:“風月不是才被尚書大人包了七日嗎?”
小月兒會心一笑,“哼!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誰。”
突然,那邊傳出女子撕心裂肺的哭聲,竟頭也不回的奔了出去,後面寬臉侍女撿了那碎簪子急急忙忙的去追。
這出戲到這便要散場了,折枝擡腳正欲走,忽聽得有人叫自己,一看,竟是小山。
小山站在人群中,真如一座小小的山一般,招招手,轉身就走。
折枝不明就裏,只好跟過去。
風月坐在僻靜的廊下,手裏一盞恩施玉露溢出滿滿的茶香,瑩潤的二指輕夾茶蓋撇去浮沫,茗了一口,才去看那邊垂首的折枝,道:“你去後院了?”
折枝心裏一顫,不知道哪裏惹了這尊佛不快?腦子裏閃回着二錢在後院裏跪了三個時辰,膝蓋腫的饅頭大的場景,只得開口道:“去……去了,就……就看了看,沒幹別的。”
然後聽見風月的聲音慢悠悠道:“聽說那個新來的小孩昨兒個想跑?”
折枝暗叫不好,風月平時都不管這些的,不會為了氣一氣王媽媽,拿李靜訓開刀吧!面上倒是不敢顯露半分,恭敬道:“剛進來,還不适應,教兩天就好了,這次挨了打,下回一定能懂點事,”說完,觑了一眼,風月還在自顧自的喝茶,小山靜靜的站立在一旁,活像個守衛。
忽然茶蓋一落,風月像是拿定了什麽注意,丢下一句,“你先回去,”便飄然而去。
留下折枝呆立在原地,心裏直嘆氣,這回小訓恐怕倒了大黴。
翌日,李靜訓縮在自己那一小間柴房裏,看着陽光從屋頂的洞裏輕灑進來。
白日裏的南風館顯得平和安靜了許多,恩客們折騰了一晚,精元洩盡,也再沒了那般豪氣。
後院裏的雜役天不亮就起來幹活,李靜訓趴在門縫下,看外面的人洗衣、挑水,來來去去。
“喲!小山哥,您怎麽來這腌臜地方了?”
“那個小孩呢?”
“啊?哦……那個抓回來的呀?還關着呢!小的馬上給您打開。”
沉重的鎖鏈嘩啦啦的落地,李靜訓被猛烈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
小山逆光而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對身旁躬身哈腰的人說:“把他洗幹淨,帶過來。”
李靜訓被兩個小厮架起丢在冷水裏沖刷,又套了身幹淨的粗布衣裳,穿過抄手游廊,就進了前廳,直走到三樓盡處的那間寝房。
兩個小厮在門口輕叩兩聲,得了許後,便離開了,李靜訓猶豫了一下,推門而入,眼前是一扇鯉魚戲珠的三折屏風,五彩的錦鯉躍出水面,珍珠耀眼奪目。
穿過屏風,掀開帷幔,只見一個人斜倚在榻上,烏發如流水般環繞于身側。
風月剛打發走昨晚的恩客,外裳輕飄飄挂在肩上,衣帶垂落,胸前露出白皙的一片。
李靜訓看了一眼,臉有點紅,微微轉過臉。
小山将取出一件白駝絨的披風,上面繡着法華紋樣,給風月披上。
半晌,那塌上的人冷冷開口道:“聽說你昨兒個想跑出去?膽子挺大。”
這話怎麽聽也不像是恭維,李靜訓咬着後槽牙,不肯言語。
小山對風月說:“這小子莫不是個傻的?少爺可別白費了好意。”
風月看着李靜訓,半熟的少年,身量還沒有完全長成,骨骼纖細,肌膚瑩潤,像個白玉娃娃似的,饒是在人群中也自有一番氣質。
“你若是有心,我這裏倒缺個徒弟,往後行裏的道道我倒是都能教給你,館裏頭也沒人敢欺負你,如何?”
李靜訓手握成拳,指節發白,聲音像是咬着後槽牙發出來的,“君子,士可殺不可辱,”小山立即一揮拳打在他的側臉上。
多少人想伺候少爺連個手指頭都挨不上,這家夥當自己是誰?
風月站起來,鳳眼淩厲,“不識擡舉。”
——
小厮、跑堂站了一圈,眼見李靜訓收拾幹淨被小山提走,還以為這人撞什麽大運攀上了高枝兒,生怕自己被尋仇,這會兒又被扔回來,遂嗤笑着将人一腳踹進柴房。
“還以為自己是有錢少爺呢?我呸,真把自己個兒當回事……”
“就是,都落到這步田地了……”
李靜訓不理會那些譏笑謾罵,經過幾天的關押,他心中有了一個計劃。
他準備逃跑。
夜幕降臨,南風館的熱鬧又開始了,後院的雜役們不夠資格混到前廳,被白日的苦工磨得沒了精力,都開溜去偷懶了,不大的院子漆黑一片,半個人都沒有。
柴房屋頂的破洞裏翻出一個小小的身影,一躍而下,不顧手臂膝蓋的傷口,在夜色裏拔腿就跑。
李靜訓回憶着兩次逃離這裏的場景,他記得西北角的偏僻處有個小門,被鏈條鎖着,只要能砸開,就一定能逃出去。
黑夜像一張巨大的天幕,星闕萬千,河漢點點,少年跑得飛快,黑暗中不知與什麽人撞了個滿懷。
“你……你是誰?”驚恐的聲音。
李靜訓神經緊繃,借着月光抄起牆角的掃帚就要揮過去,卻聽那人道:“小……小訓,我是折枝,你別打。”
李靜訓手停在半空中,定眼一看果然果然是折枝,趕緊丢開掃帚。
折枝見他居然出現在這裏,心下明白了幾分,趕緊拉住他的手,找了一處假山躲起來,又四下看了看,才對李靜訓說:“你這是要跑啊?別傻了,快回去,你跑不了的。”
李靜訓道:“我必須離開,你別攔着我,”說完甩開他的手。
折枝拽着手不放,“你別犟了,進了這兒我就沒聽說有人跑出去的,不信你跟我來。”
李靜訓不明就裏,眼看着被折枝拉着來到那所準備出逃的小門,約莫一人寬,細細的鎖鏈布滿了塵鏽。只見折枝從懷裏掏出火折子,給門縫裏照了照,立即就聽外頭一個兇狠的聲音,“誰在裏頭?”
折枝忙笑着答道:“是我,白天丢了一支釵,過來找找。”
外頭的人卻半點不買賬,“折枝,你不去攬客,在這兒找什麽釵,這兒不能來你不知道?客人高興了,賞你十支釵都是少的。”
折枝附和兩聲說:“您說的是,我這就走。”
便強拉着李靜訓離開。
方才透過門縫,只見外頭黑影憧憧, 雖看不清,但隐約可見每個人身形魁梧,手執明晃晃的大刀,月色下更見寒意。
折枝對他說:“我在館裏這麽多年了,除了老爹爹點頭,就沒見過能出去的,更別說你現在還有傷在身,快回去吧!”
李靜訓死死咬住下唇,眸子裏有不甘的光。
折紙嘆了口氣,說:“就算你不怕死,可這世上有的是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要是真惹了老板不高興,發賣到後頭的黑巷去,你會發現,死,興許是最難的,左右這幾個月你們是不會接客的,從長計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