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昏暗破舊的柴房,幹柴亂七八糟的占去了一半,只留一個小角落,擠滿了約莫七八個年紀相仿的少年,他們大都灰頭土臉的,身形瘦弱纖細,單薄的衣衫無法抵禦夜晚的涼意,紛紛把自己縮起來,擠作一團。
直到發黴的柴房門被打開,扔進一個人,再咚的一聲關上,才打破平靜的氛圍。
少年們好奇張望着地上那個人,被扔進來以後再沒了動作。
“不會死了吧?”其中一個男孩說道,縮縮瑟瑟的走過去,手指在鼻間探了探,“還有氣。”
“要不給他喂點水,” 另一個男孩抓抓蓬亂的頭發,說:“我娘說,快死的人喂點水能好。”
角落的地上擱着一個破舊的土碗,乘了點渾水,地上還滾了幾個看不出顏色的窩頭。
嘴裏被一點一點的滋潤,李靜訓下意識的貪婪的吮吸着,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面前是許多張跟他一樣稚嫩的小臉。
“這是……哪裏?”聲音沙啞。
其中一個頂着雞窩頭的男孩回答道:“你醒了?這是後院的柴房,要不要吃東西?這兒還有幾個窩頭,”說着,便撿了一個在身上擦了擦遞給他。
李靜訓剛剛轉醒,手腳仍是無力,他伸了伸手,還是夠不到那窩頭,男孩看他這幅樣子,只好将那窩頭掰碎了,一點點喂到他嘴裏。
冷硬的窩頭,裹着灰塵和泥巴,卻是他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
少年們好像并不奇怪,都靜靜的沒有開口說話。
兩個窩頭下肚,李靜訓歇息了片刻,好歹恢複了一些力氣,他還依稀記得有個女人把他帶了回來,許諾他會安葬李巍的屍身,很好,他的目的終于達到了,雖然代價是賣掉了自己,但是這樣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他不怕吃苦,他記得以前李巍是怎麽伺候他的,左不過就是那些活,既然上天讓他活下來,那他就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他撐起來靠在牆上,将一頭亂發理的規整些,開始打量這處地方,四面都是土牆,輕輕一碰簌簌的落灰,房瓦破了好幾個洞,涼風飕飕的灌進來,唯一的一盞燭火将息未息。
李靜訓看着眼前一張張陌生的臉孔,問道:“你們,也是賣進來的嗎?”
其中一個容貌姣好的少年說:“家裏過不下去了,妹妹餓死了,爹娘就把我賣了,換點米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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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說完,剩下幾個紛紛低下了頭。
李靜訓有些驚愕,他賣身葬父,這些人卻是被父母賣掉,什麽樣的生活能讓父母賣掉親身孩子呢?他想起自己小時候,雖未常聞及父愛,但母親在世的時候從沒停止過對他的關心,而李巍就像父親的一樣照顧着他。
一時無話,李靜訓只好問道:“我叫李靜訓,請問幾位尊姓大名?”
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許錯愕,不知該如何回答。
方才的少年愣了會神開口道:“我叫春喜,這是根生,這是阿布……我們都是頭幾日就被關進來了,聽那些打雜的人說,會先關幾日,後頭再……再慢慢教規矩。”
李靜訓以前聽李巍說過,每個到宮裏的新人都會有幾個月的調教期,旨在教授規矩禮儀還有分配活計,再根據需要安排到不同的宮裏去。
便打聽道:“我是第一次做,不知這裏的……嗯……主子會安排些什麽活計呢?”
話一出口,他便感到所有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春喜小心翼翼的問他:“你……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見李靜訓一臉懵懂,便吞吞吐吐的說:“這裏……是南風館,京城裏的第一頭牌坊。”
“頭牌坊?是什麽?”
春喜本來見這人談吐舉止頗有些氣質,像個富家公子,沒想到竟連南風館這麽有名的風月場所都沒聽過,不由得生出幾分鄙夷。
衆人也都各自閉了嘴,蜷縮在一邊。
李靜訓心裏大感疑惑,卻也不好再追問,就着渾水喝了兩口,找了個略幹淨的角落靠着。他實在太累,皮肉上的傷痛還沒好,但現下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已是好太多了,不多時就睡了過去。
清晨的第一縷光透過牆縫灑在身上,黢黑的燭臺已經涼透,只聽門鎖嘩嘩的落地,房門被一腳踢開,少年瞬間被吓醒,紛紛爬起來站好,李靜訓給光刺的有些睜不開眼,扶着牆站起來,只見那逆光進來的人有三個,兩男一女,為首的是個打扮妖豔的女人,頗有些年紀,面上鉛粉厚的能刮下來好幾層,頭頂的牡丹占據了發髻的大半位置。
李靜訓想起來,這是那天晚上把他買回去的女人。
一旁的男人五短身材,生的賊眉鼠眼,滴溜溜的在他們幾個人身上亂轉,往前一步操着大嗓門道:“都給我站好了,今兒個主子來訓話,都給老子把耳朵豎起來。”說完,便換了副笑臉,點頭哈腰的對為首的女人說:“您老請。”
那王媽媽看也不看男人一眼,清清嗓子,道:“我姓王,你們可以叫我媽媽,這兒的小倌兒都歸我管,我這人喜歡醜話說在前頭,南風館裏自有規矩,甭管你們将來有多紅,要是誰不放在眼裏,老娘自有辦法讓他生不如死,懂嗎?”
少年們個個低垂着頭,赤腳縮在一起,趕緊點頭。
李靜訓心裏卻有些品出這裏頭的不對味兒來。
王媽媽見幾個新人還算乖順,滿意的點點頭,絲帕一揮,“折枝,你來說吧!”
那個叫折枝的人從一進來就不言語,一副平靜清淺的模樣,給老鸨一喚,才從身後走出來。
李靜訓見那人穿一身胭脂色的妝緞,烏發半披,脖頸處有個小小的喉結突起,一下子讓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個依偎在父皇身側,同樣長者喉結的女人。
折枝薄唇輕啓,“我叫折枝,進這館裏也有幾年了,你們進了館裏好好守規矩便不會受罰,我會親自教導你們接客,伺候人,若是有什麽不明白的也盡可以來問我,只要你們認真學,趁着年輕倒是能吃穿不愁,衣食豐足,聽明白了嗎?”
幾個少年見這人說話不似那兩人一般兇惡,頗有些和順,也漸漸不那麽緊張了,紛紛應道:“是……。”
李靜訓總算明白怎麽回事了,他竟然是把自己賣到了風流場所裏。
聽說父皇那個寵姬就是二哥從外面的花船上買進來的,那裏還有好多像這樣的人,他們擦脂抹粉,牛扭捏內,非男又非女,卻做着女人的事,像戲臺上的妖怪。
額上青筋直跳,胸中一股氣沖向腦門兒,他跳起來大喊:“我不要在這裏,放我出去……讓我走……”甩開衆人就往外沖。
王媽媽被突如其來一下推倒在地,哎喲的大叫一聲,男人趕緊伸手去扶,被老鸨一把打掉,“扶什麽扶啊,還不給老娘追,小蹄子,追回來給老娘抽死他。”
男人得了令,撒腿追了過去,兩個人一前一後,後院裏頭一時人仰馬翻,李靜訓腳下虛浮,跌跌撞撞的往前跑,一不留神撞翻了挑水的小厮,兩人摔倒在地,水灑了一身,眼見男人追了上來,也顧不得摔傷的膝蓋和手掌,爬起來就往外奔,男人手短腳短,一時竟沒能追上,直越過後院,跑到了前廳。
李靜訓穿過幾片輕紗帷幔,便感覺到空氣裏萦繞着一股淡淡的脂粉氣息,此處屋高堂闊,擺件精致,桌椅都是上好的木料,四面雕花镂空刻着交頸鴛鴦。
這裏的小厮也不似後院的人那樣灰撲撲的,還面黃瘦削,俱是穿着幹淨,皮相齊整。
李靜訓只昨晚兩個窩頭墊底,跑了這麽久早就支撐不住了,一時間周圍人的叫罵聲,瓷器的破碎聲,俱已變得虛浮,只剩下沉悶的心跳,眼前大敞開的紅木門成了一個小小的光點,他想伸手去抓,卻突然被一股力量帶飛,不省人事了。
一個端茶碗的小厮收了腿,拍拍衣服走了,剩下的人一哄而散,男人邁着小短腿跑的大汗淋漓,總算追上了,将李靜訓往肩上一拖,扛走了。
那小厮端着茶碗上了三樓,熙熙攘攘的吵鬧聲漸漸甩在後頭,穿過長廊,行至一道雕花木門前,恭恭敬敬道:“風月少爺,小的送茶水來了。”
過了半刻鐘,小山推門走出來,小厮趕緊點頭哈腰,“小山哥,”将茶碗舉過頭頂,只聽門裏頭傳出一個慵懶的嗓音,“方才下頭亂糟糟的,怎麽回事?”
那小厮忙不疊的答道:“是昨兒晚上王媽媽在街對面撿回來的那個小子,新人嘛!總有些不聽話,欠收拾,妄想着逃跑,也不想想,咱們南風館是什麽地方,想走就走,不識擡舉,抓回去調教兩日就好了。”
小山輕哼了一聲,“動靜這麽大,是匹野馬吧,看來王媽媽又要大顯身手了。”
小厮笑容可掬,說:“那是,有王媽媽鎮着,這些個新來的誰還不服服帖帖的,風月少爺跟小山哥盡管放心。”
小山将茶碗端起,茶蓋輕輕撇去浮沫,喝了一口,眉頭微微蹙起,“這什麽茶?”
“是六安茶,早市的頭一波,風月少爺最喜歡的,小的們天不亮就去買來的,”
慵懶的聲音再次幽幽的響起,帶着一絲不耐煩,“六安茶這種低俗的茶葉什麽時候也能入我的門了。”
門外的小厮周身一陣哆嗦,風月的脾氣誰不知道,腦子裏回想起四哥身上挨的三十鞭,躺床上好幾天下不來,也不知道自己這次能不能善了。
小山接過話道:“現在,南風館的人就這麽不把少爺放眼裏?”
小厮腳下一軟,立時跪了下去,“那個……風月少爺,小山哥……你們念在小的是初犯,饒了小人吧!”
小山看着那小厮臉吓得煞白,不住的求饒,将茶碗一扔,“滾!去後院跪着,跪上三個時辰才準起身。”
小厮心下暗松一口氣,折了膝蓋,好歹是免了一頓皮肉之苦,趕緊收拾了地上的碎片,也顧不得手被割得鮮血直流,連滾帶爬的跑下樓,直跑去好遠,才回過頭來憤恨的叨叨:“見天喝這茶,今兒倒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