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據說當年孟郊狀元及第之後一日閱盡大燕風流,便是在這條路上。
這裏遍地秦樓楚館,絲竹管弦,歌舞宴飲,高雅與淫靡相合,無一不勾人心魂。
風塵之中最為聲名顯赫的當屬揚州路第一招牌——南風館,裏面的倌兒千姿百态,羅绮成叢,號稱太子進,太監出,定叫你千金散盡。
月挂正中,便是南風館最熱鬧的時候,紅漆雕花木門大開,老鸨別一朵牡丹,站在堂中,一笑起來,鉛粉簌簌的往下落。
樓裏的小厮眼睛轉的賊快,啥樣的客人出手大方,看兩眼就能知道個三分,便麻利的湊上去大獻殷勤。
這廂廊柱下縮着個跑堂的,四四方方的一張臉,觑眼一看沒人注意,便将掃帚扔在角落,從懷裏邊掏出幾吊繩子穿起來的銅錢,大拇指挨個的撥,嘴裏跟着一個一個的數。
突然背後被人一拍,那跑堂的驚了一跳,忙不疊的把銅錢往懷裏塞。
“行了,就你那點賞錢,誰看的上呀?”說話的人是個男孩,聲音細聲細氣的,臉上幾點麻子。
被拍的人看清了對方,松了口氣,不屑的說道:“小月兒,你是沒看見,剛才那王員外喝醉了,一高興往外撒了多少,老子可是搶了三十吊呢!你是沒趕上了。”
小月兒輕哼了一聲,“切,我當是誰呢?那老頭子摳摳搜搜的,也就你們這些人,沒見過世面。”
說話間,另一個小厮湊過來,擦了把鼻涕說:“我上次跟着白老板伺候,那家夥,賞了我足足五十文呢!”
說話的越聚越多,端茶的遞水的全湊攏過來,七嘴八舌的讨論,先頭小厮的三十吊錢被比了下去,臉漲得通紅。
“你們這些年輕人,沒見過世面,老子當年還得過一兩銀子的賞錢咧!”
此言一出,在場的都閉了嘴,咂摸了舌頭,紛紛讨好起來,“叔,您說說呗!咋伺候的?這麽多?”
只聽老者慢悠悠道:“伺候什麽,你們以為随便哪個少爺都行啊?那得是跟着風月伺候才有油水,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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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既出,四下的人倒洩了氣,誰不知道跟着風月伺候又長臉又得好處,可自從幾年前風月收了尹小山那個小童子貼身伺候以後,誰都近不了身。
衆人只能巴望着吃不着肉,喝點湯也行。
偏那個尹小山脾氣大,派頭還大,不少上趕着巴結被撸了回來的,一來二去,下頭的人也就知趣了。
老鸨在堂中來來往往招呼客人,恨不得臉上笑出三道印子,擡眼一看,幾個跑堂小子躲一塊偷懶,膽兒肥了!塞在繡花粉鞋裏的大腳慢悠悠的踱過來,揪起一個的耳朵,道:“小兔崽子,敢這兒偷懶呢?都不想活了?”
小厮們被抓了個正着,有幾個想偷偷開溜,被老鸨迎面一巴掌扇的眼冒金星。小月兒見狀,趕忙賠笑道:“王媽媽,您看,這不是風月少爺被尚書大人包了七天嘛!館裏頭客人少了,等風月回來了,誰還能偷懶呀!”
老鸨甩開揪得紅腫的那只耳朵,輕蔑的扶了扶頭上的牡丹,道:“別癡心妄想了,風月的客人那都是頂有身份的,就你們還想近身伺候呢!”
小月兒笑着打量老鸨的神色,說:“那是那是,小山哥就頭一個不答應,不過話說都這麽久了,他也該回來了,您說,不會是尚書大人舍不得,要買走放在府裏吧!”
這話遞到老鸨心裏去了,神色有些微動。
正在這時,一輛四面絲綢裝裹的馬車緩緩停靠在雕花木門前,兩匹駿馬長長的鬓毛松散着,驕傲的昂着頭顱。莆一停穩,便跳下來個少年,年紀不大,上衣長褲一裹,卻隐隐顯出壯實的身軀。
守門的一看,忙忙不疊的跑進去大喊:“風月少爺回來啦……”
剛才還準備開溜的一夥人一聽全聚攏過來了,一張張黝黑的臉,堆滿了笑容,“風月少爺好,小山哥好……”
小山像是根本沒見着人一樣,自顧自的從車後取下一方木凳,墊在地上,方才見一抹倩影踩着木凳,輕飄飄的走下來。
王媽媽扒開衆人,笑嘻嘻的說:“喲!回來啦!尚書大人這回賞了不少吧?”
那抹倩影瞟了她一眼,身子大半給小山扶着,慢吞吞地打個哈欠,才開口道:“今兒乏了,明兒再說吧!”
說罷,飄然而去,留下空氣裏淡淡的梨香。
王媽媽立在原地,面皮一抽一抽的。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接話,忽聽不遠處一聲怒吼:“你們還愣着幹什麽?少爺累了,熱水燒好了沒有。”
小山雙手環臂,怒視着這群人。
小月兒眼疾手快的跳起來說:“我這就去燒水,風月少爺一會兒就能沐浴了,”逃也似的離開了現場。
剩下的人準備開溜,王媽媽被拂了面子,惱羞成怒,見這一群人還敢看自己笑話,掄圓了胳膊擡手就打,“老娘叫你們偷懶……叫你們偷懶……”老鸨手掌粗厚,好幾個被扇的鼻青臉腫,捂着臉跑開了。
打跑了人,王媽媽氣也沒消,轉頭看見街對面縮着個小叫花子,一動不動,像是好多天前就在這兒了,不由得啐了口痰,“呸!晦氣的東西,”擡手招了個小厮過來,“你去,讓他滾遠點,別髒了我們南風館的門面。”
被喚到的小厮剛剛才被打一頓,臉上腫得老高,不敢不應,趕緊跑過去轟人,可剛一靠近,便被熏得淚水鼻涕直流,趕緊跑回來。
老鸨見派過去的人這點事都辦不成,又準備一個巴掌掄過來,小厮吓得忙抱住頭,戰戰兢兢說:“王媽,小的看着那旁邊像是個死人咧!”
“死人有什麽稀奇的,黑巷子裏天天有,回頭把你賣那裏頭,想看多少有多少。”
小厮一聽黑巷的名字,吓的兩條腿直打顫,一屁股坐在地上,忙道:“王媽媽,那小孩怪相得很,小的看他帶着個死人窩那兒好幾天了,莫不是那死人附在他身上了吧?”
老鸨自是不信這些,但聽他這麽一說,心裏也存了幾分奇怪,便道:“外頭打仗打得死人到處都是,照你這麽說,長安城裏不都堆滿了冤魂,走,去看看,那是個什麽玩意兒。”
小厮不敢違抗,哆嗦着躲在老鸨後面跟去。燈火照不到的角落裏,草席邊縮着一個人,一大一小,死人的腐爛味鋪天蓋地,小厮忍不住,連連嘔吐起來。
老鸨皺着眉頭用手帕捂住鼻子,兩指捏住小孩的下巴,提起來,把那張髒兮兮的小臉左右掰開好一頓打量,神思微動。
一旁的小厮連黃膽水都吐出來了,卻聽老鸨對小孩說:“這是你爹?”
小孩木然的點點頭,眼睛虛弱的半睜開,手腳脫力的下垂。
“跟我走嗎?吃穿不愁。”
老鸨說完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便一把扔下,道:“怎麽?挑三揀四?你爹都爛成這樣了,再不埋了,我看你也就不用費心了,你這幅樣子,也就是我,菩薩心腸,出得起買地的錢。”
小孩重重摔在地上,在頭碰到地面之前,他聽到了最後一句話,黑暗的心中驀地亮起了一盞燈火。
老鸨用絲帕擦擦手,轉身欲走,便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我……跟你走。”
小厮捏住鼻子湊過來,揉了揉耳朵,懷疑自己聽錯了,方才還要死的人,怎麽突然就開口說話了。
老鸨神色略有些緩和,對一旁的小厮說道:“你去把人背回去,給兩個饅頭就行了,今晚先扔在柴房裏關起來,明兒個去東郊找個破落戶,三十吊錢買塊荒地,順帶把這死人處理了。”
小厮心裏直叫苦,天殺的倒黴差事怎麽就落自己頭上了,面上又半點不敢露,只好道了聲是,便去将那小孩拖到背上。
老鸨正欲走,倏爾想起了什麽,轉過來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趴在肩頭,微弱的答道:“李……李靜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