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靜訓是當朝皇帝的兒子,大燕國的八皇子。
他生于深宮之中,自小目之所及是巍峨的宮殿和高聳的紅牆,宮女太監像星星一樣的數不清。他的母親是當朝的正宮皇後,這也意味着,他同他的七個哥哥是不大一樣的。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這位皇子已經蜷縮在街邊七天七夜了。
他腹內空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鼻腔、嘴角的血液凝固了,一身粗布麻衣髒污不堪,肚子上好幾個腳印,已然看不出本來面目。身旁卷了一張破草席,臭氣熏天,爬滿了蚊蠅,他緩緩伸出手,将露出草席外的一只僵硬發黑的手推了進去。
他已經沒力氣去看草席下的人是什麽樣子了。
周圍的行人路過他身邊,都以手掩鼻快速的離開。
本來這旁邊原來還有的兩戶小攤兒,一個賣茶果的,一個包葉子煙的也全都躲遠了,嫌他晦氣。
方圓一丈內就只有他和那具屍體了。
他想,沒關系,也許很快屍體就會有兩具。
聽說,一個人快死的時候會想起以前很多事,李靜訓和屍體并排躺在地上,進氣兒多出氣兒少,目光渙散,只覺得太陽的光,空氣裏的風,周圍的人,俱已不見,天地萬物如小時候那盞走馬燈一樣旋轉,然後,越來越快。
恍惚間又回到了那株梅樹下,周圍一片瑩白,唯它迎風傲雪,綻放出滿目凄迷的紅。
六歲的小孩,龍團密紋的錦緞,滾金繡緣,最喜歡呆呆的坐在樹下,看那些漂亮的花瓣随風飄落,然後白嫩嫩的小手一瓣一瓣的去撿,很快就撿回了兩大框,鼻涕凍得老長,跌跌撞撞向身後的母親跑過去。
衣着華麗的婦人,妝容精致,金步搖在白雪的映襯下熠熠生輝,身披鶴氅,居于亭內,四周添了擋風的屏簾,笑的溫柔又慈祥,周圍一群宮女姐姐個個玉蘭斜插,白梅冷香。
他和哥哥們住在不同的殿宇中,讀書卻是在一起的,每日天不亮就從被窩裏被抓起來,洗漱、更衣、朝食,總管太監李巍伺候多年了,對此很是得心應手,一切收拾妥當後便親自挑一盞宮燈,在前面引路,無論刮風還是下雨。
父親只在他去讀書的第一天露過面,明黃的衣襟上有條龍上下翻飛,蓋不住突起的肚子,掩不住鬓角的白絲,拉着先生的手,不住的誇,說先生是當世大儒,飽讀詩書,又是國之棟梁,你們都要好好聽學知道嗎?他那時候懵懂的跟着哥哥們點頭,規規矩矩行拜師禮,心裏卻在想:“這不就是外公嗎?”
此後的每一天,外公從來不對他笑,總是拿着戒尺一板一眼的打手心,別人打十下,他要打二十下,別人罰抄十遍,他要抄二十遍,李巍心疼壞了,煮了白雞蛋來一遍一遍的揉那腫得面餅樣的手心,又偷偷模仿他寫字,沒日沒夜的幫他抄。哼!他那時候想,自己再也不喜歡外公了,外公的臉黑黑的,像話本子裏的那個閻羅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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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這時候母親就會笑着摸摸他的頭,說:“傻孩子,人都是有兩幅面孔的,你只看了一面兒怎麽能明白呢?”
外公有沒有兩幅面孔他不知道,可是卻發現他的哥哥們有兩副面孔,那些一塊聽學,一塊游獵,打打鬧鬧的哥哥們,有一次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大哥把二哥的文章燒掉了,嫁禍給三哥,四哥跑去告狀,五哥和六哥一邊一個作證,七哥害怕得發抖,只管捂着耳朵埋頭讀書,只有他不停的大喊,這件事情不是這樣的,可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理會他。
再長大了,哥哥們也不必出入學堂了,漸漸的愈加生疏,為了一點小事大動肝火,甚至劍拔弩張。他也日漸懂事,四書五經六藝,字寫得越來越端正,文章作得越來越漂亮。有一天,外公摸着他的頭說:“訓訓,你是天橫貴胄,胸中要裝着天下,需知民貴君輕,懂嗎?”他點點頭,看見外公的滄桑而深邃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笑意。
他想,這就是外公的第二張臉嗎?真好看呀!
可還沒來得及多看看,外公就不在了。
聽說那年大旱,禍連幾省,糧食顆粒無收,連樹皮都被啃食殆盡,許多百姓一路逃荒至京城。父親縱情聲色多年,早就不理政事了,外公在光明殿跪了三天三夜,一頭撞死在了金漆龍紋的柱子上,血流得像小溪似的,染紅了那方殿前的青石磚,換來了父親顫顫巍巍的在赈災的旨意上蓋了印。
他哭得傷心極了,外公沒有了,他再也看不見外公的笑臉了。他想說外公你回來吧,抄書也好,罰跪也罷,你回來吧!母親腫着眼睛安慰他說:“沒事的,外面那些孩子們的外公能活下來了,他們的父母家人也都能活下來了。”
在此後的很多年裏,外公一直是他心裏一座仰望的小山。
可是,小山沒有了,母親也很快就病倒了,整夜的嗽得厲害,未央宮徹夜燭火通明,他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來走去侍奉湯藥,晝夜不歇,寸步不離。
那時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祈年殿的佛像前,一遍一遍的頌經。
可母親還是撒手人寰了,那一天他身披素缟,跪在四四方方的木疙瘩上哭了好久,父親只在下葬那天出現了一會兒,給母親留了溫良恭儉四個字,就摟着身邊的女人頭也不回的走了。
時隔多年以後,李靜訓都還記得那個女人的樣子,眼尾細長,皮膚白皙,纖細的脖頸處小小的喉結似露非露。
沒了外公,沒了母親,深宮的八皇子像是一下子成了孤兒,偌大的未央宮裏只留着為數不多的宮女太監,他們的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李巍卻天天變着花樣的讨他開心,“殿下,您想吃什麽?”“殿下,禦花園裏的紅梅又開了,奴才陪您去看好嗎?”
他還偷偷打點了宮門口,讓人從宮外帶好吃的來哄他。夜晚,就在他的床下打地鋪,大蒲扇一下一下的,趕走了蚊蠅,也趕走了不安。
那時候他想,這樣和李巍過一輩子也挺好。
直到那一日,烏雲蔽日,厮殺震天,身穿铠甲的士兵,手提兵刃,一路沖進光明殿,血跡漫天飛濺,大火綿延,活生生的人頃刻間倒地不起。
七個哥哥為了搶一把金燦燦的椅子殺的死去活來。他站在光明殿上,親眼看見侍衛押着四哥和六哥上來,二哥當着所有人的面,将他們的耳朵割下來扔進酒壇子裏,殿外四仰八叉的躺着大哥和三哥,眼睛和嘴張得老大,各自沒了手腳,血沿着青石階蜿蜒而下。
那個長喉結的女人捧着帶血的聖旨出來,于百官前宣讀,然後千嬌百媚的朝二哥貼上去。
七哥披散着頭發,赤着腳跑過,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裏大喊着:“天啓陛下萬歲……”
李靜訓感到冰涼刺骨的刀刃架在脖子上,輕輕一動,便會割破肌膚,二哥卻揮開刀斧手,把他領到熊熊燃燒着的未央宮前,他聽到二哥在那些群臣面前悲痛的說:“骨肉相殘,乃國之不幸,朕,不忍加極刑,特賜自盡。”
底下的人瑟瑟發抖,卻有一個人跳出來,指着二哥高喊:“李靜昭,你弑君篡位,屠殺兄弟,謀害大臣,人人得而誅之……”話還沒說完,他的頭瞬間脫離了軀體,咕嚕嚕的滾到了臺階下,血噴得老高。
底下有人尿了褲子。
他看着面前濃煙滾滾的未央宮,那是他長大的地方。身旁的二哥朝他一擡下颌,他想那天就要葬身地獄了吧!
也好,死在未央宮,也許魂魄可與母親相依,再不分開。李靜訓的心裏再無恐懼,竟是無悲無喜,眼前的景象也仿佛變成了那一年的滿天飛雪,紅梅遍地。
他擡腳往前走,母親笑着擁抱了他。
身後是百官叩拜,山呼萬歲。
已是與他無關的前世了。
等到睜開眼的時候,卻是李巍那張滄桑的臉龐,他以為自己死了,李巍來接他了,後來才知道,在未央宮的大火中,李巍從他小時候挖的狗洞鑽進來,救走了他,用一個身形差不多的死屍代替,從此以後,宮中再無八皇子李靜訓。
李巍帶着他東躲西藏,沒有通關文書就出不了城,他們只能在遠離皇城的地方喬裝改扮成平民,偷偷的活下去,李靜訓眼中的世界也俱都變了樣子,不再是那四四方方的宮牆圍起來的天地,眼前是車水馬龍的街道,來往的行人川流不息。
李巍在偏僻的地方找了個沒人住的破屋,這就算是兩人的落腳處了,他白天總要出去一整天給人做活,打短工,太陽下山的時候帶回來一些吃的,有時是粗糠,有時是面餅,到了夜晚仍然給他扇涼,趕走蚊蟲。
李靜訓很滿足,他想除了吃住比以前差一些,好像也沒什麽不一樣,就這樣和這老太監過一輩子也挺好。
直到夜晚的時候聽到不間斷的咳嗽聲,像母親臨走前那樣,他心裏開始害怕。他記得自己向祈年殿的神佛叩拜,跪足了四十九日,還是沒能留住母親,想到這裏,眼淚就啪嗒啪嗒的往下流。
李巍布滿皺紋的大手一一将他臉上的淚水抹幹淨,心疼的抱在懷裏,喃喃的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現在李靜訓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只手變硬,變黑,蚊蠅爬滿全身,那個人甚至已經不能為自己驅趕蚊蟲了。
他在破房子裏坐了三天,吃光了最後一點食物,心裏頭一點點積贊起力量——他不能讓李巍這樣無處安放。
破房子裏東西很多,爛掉的木頭,雜亂的茅草,李靜訓找到一塊破草席,将人一卷,就拖着上街了。
他想自己年輕,學過四書五經,有力氣能幹活,他什麽也不要,只要給一塊收斂屍身的地即可,為此,他在街邊坐了七日。
每一日街上都人流湧動,四衢八街的熱鬧從白天到夜晚,生生不息。燈火初上,瀾滄江邊雕欄玉砌,水面上畫舫小船,依稀有管弦琵琶之聲,成片的柳樹垂下枝葉,墜入悠悠碧水。對角的場館裏,不時走出三三兩兩的中年男人,腆着和父皇一樣的肚子,醉醺醺的走在大街上,他們的身側都摟着一個長喉結的女人,打扮的嬌豔欲滴。
這時就有很多和他一樣的穿着破爛的人,端着個破碗,立即圍攏上去,生生抱住腿不撒開,挨一頓打也是常事,但運氣好,興許能得到一些施舍錢。
李靜訓做不來這些,也沒人會靠近他。
除了小流氓。
那晚他又暈乎乎的在地上睡了過去,朦胧中被一個人摸臉,李靜訓驚醒死命的反抗,那幾人見難以得逞,頃刻間拳腳雨點般落下,很快李靜訓被打的口鼻俱是鮮血,周身傷痕累累,混亂中他一口咬在小流氓臉上,好大的血窟窿,小流氓一摸一手的血,疼得哇哇直叫,惡狠狠的招呼人往那屍身上出氣,李靜訓拖着文弱的身體,死命護住了李巍的屍體。
冰冷的雨點打在少年的臉上、身上,他想終究還是難逃一死啊!
寂靜的雨夜,車輪咕嚕嚕的行駛過水坑,停了下來,馬車精致華美,黑楠木做身,四面裹着紗簾。一個少年從車上跳下來,一身細麻衣的短衫長褲,頭發用黑帶绾起。
他捂着鼻子湊近了打量一番,用腳踢了踢地上的人,“喂!死沒死?”
李靜訓微微晃動了下腦袋。
少年從腰間掏出個水袋給他灌了幾口,李靜訓才慢慢睜開了眼睛,還沒看清面前的人,就聽得一個婉轉的聲音,“小山,他怎麽樣了?”
李靜訓循聲看去,只見紫簾窗紗下一個妙曼的身姿若影若顯。
那男孩立即應聲道:“皮肉傷,少爺,他就是餓的。”
“那給他點吃的,我們走吧!”
小山從懷裏摸出兩個窩頭扔下,兩步跳上馬車,缰繩一甩,車輪又咕嚕嚕的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