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湖郎中
??段羽安聽完小年輕的回答,站在原地怔愣了半晌,第一反應就是這人在跟他開玩笑。
??一個享譽全國的江湖郎中……呸,江湖名醫,怎麽想都應該是位年逾古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
??怎麽可能會是個看着不過二十出頭,一推就倒小年輕呢?
??段羽安靜靜望着面前的人,沒有說話。
??青黑色的竹栅欄橫在兩人之間,一陣輕風拂過,卷起了地上的落梅,空氣中漫着清幽的花香。
??祁樂被風沙迷了眼,他擡手推了推黑色的鏡框,并沒有回避段羽安的審視。每個到訪者第一次見到他,都會流露出這種質疑的表情。
??對此他早已習慣,也懶得開口解釋什麽。
??“進來吧。”
??他打開栅欄的門栓,将段羽安引進庭院,他走在前面,頭也不回道:“你是曹先生介紹過來的,段羽安先生?”
??段羽安落在後方不遠處,他個頭極高,半垂着的目光剛好落在祁樂皙白清瘦的脖頸上,他微微眨了眨眼,又望向別的地方。
??“是的。”
??段羽安答得心不在焉,并沒有意識到祁樂好像并沒有認出他是誰。
??跨進圍欄,整潔幽靜的庭院完整的呈現在眼前,除了開得旺盛的三角梅和山茶,院子裏還種有常青的文竹和君子蘭。
??院子的東南角處栽着幾株綴着黃芽的桂花樹,剛才風裏的那陣清香就是由它們散發出來的。
??自從出道之後,段羽安就一直住在冷冰冰的公寓樓裏,或是輾轉于不同城市的酒店套房。有時候忙起來,随便裹個毛毯在車後座就是幾個晚上,日子過得宛若一葉漂泊的小舟。
??都不知道有多久沒見過如此精致的景色了。
??段羽安低下眼去看祁樂那雙纖嫩的手,心想:這些花草水木,都是他一個人打理的嗎?
??這人,真的是傳說中那個,脾氣古怪的祁醫生嗎?
??怎麽看,都不像啊。
??段羽安微微蹙了眉,他覺得,要麽是傳聞有誤,要麽就是面前的人在撒謊。
??……
??穿過庭院進到屋子裏,氣溫驟降了幾度,胡桃木色的中式家具規規矩矩的擺放着,沒有多餘的裝飾,就連沙發上的绛紫色抱枕都透着沉沉暮氣。
??不論是屋裏還是屋外,沒有任何一處地方能和祁樂清冷的氣質搭上邊。
??他站在這其中,完全像是個匆匆的過客,和周遭環境顯得格格不入。但他又偏偏輕車熟路的坐到茶幾前,俨然一副屋主人的姿态。
??電磁爐上的燒水壺剛好沸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段羽安跟過去,在他的對面坐下,兩人中間隔着層迷蒙霧氣。
??祁樂把滾燙的熱水倒進一個矮玻璃壺中,又往壺裏添了幾勺東西。焦黃色的顆粒物在裏面上下沉浮,不一會兒就将水染成了淡黃色。
??“喝茶嗎?”
??祁樂取出一個水晶杯,遞過去。他的手指纖白,節骨分明,指甲修剪的整齊幹淨。
??段羽安接過杯子,頗為抱歉笑道:“謝謝,但我今天還沒吃東西,喝水就行了。”
??空腹或者胃不好的人,不宜喝茶。段羽安久病成良醫,這點基本常識他還是有的。
??“我知道。”
??祁樂端起茶壺,淡淡開口,“這是純玄米茶,空腹也可以喝。”
??玄米茶,顧名思義,就是糙米和茶葉拼配而成,雖然茶的比例不高,糙米經過烘炒後,也有暖胃消食的作用。不過這種茶依舊不宜空腹飲用,尤其是患有厭食症的人。
??但祁樂手上的卻不是普通的玄米茶,這米是他自己炒制的。
??選用的是未經加工的天然糙米,覆在上等的毛尖綠茶上熏蒸過之後,再用小火反複滾炒,直到糙米焦黃,散發出淡淡的自然茶香。
??這種由純米制成的玄米茶,不禁不傷腸胃,還能緩解消化不良、食欲不振等症狀。對于腸胃不好的厭食症患者,再合适不過了。
??段羽安很少喝茶,确切的說,他不怎麽愛喝熱的東西。但祁樂給他倒的這杯米茶,香氣實在是太誘人了,袅袅水汽從杯中飄出,混着醇和恬靜的米香。
??段羽安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那我就不客氣了。”
??熱茶入喉,玄米特有的炭焦味在口中漫開,苦澀刺激着味蕾,毛尖茶的醇香在舌尖回甘,令人心曠神怡。
??緊繃了幾天的身體在這一刻得到了放松,就連胃部隐隐的抽痛也逐漸被壓了下去。
??只一杯簡單玄米茶就能讓他有這種舒心的感受,段羽安不得不重新審視起面前的人。
??他放下喝空了的水晶杯,問:“祁醫生?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祁樂正在給他續茶:“嗯?你問。”
??段羽安斟酌了一下語氣,說:“您今年多大了?”
??他特意用了尊稱,以免這個問題問得太過唐突。
??祁樂倒茶的手頓了一下,他掀起薄薄的眼皮,臉上看不出喜怒:“問這個幹嘛?”
??段羽安被他的盯得有些錯然,這人看着明明比自己小,威懾力倒是挺大。他笑着解釋道:“我沒別的意思,就覺得您看着挺年輕的……”
??“不太像醫生。”
??祁樂放下茶壺,往後靠在椅子上,十指交叉松松握着。他眉眼長得很漂亮,深黑色的眸子晶透發亮,仿佛能将人看穿。
??他靜默了片刻,突然歪着頭說:“你猜的沒錯,我的确不是醫生。”
??段羽安一臉錯愕:“啊???”
??祁樂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直言不諱道:“‘祁醫生’這個名頭都是外面的人亂傳出來的,我沒有行醫資格證,甚至連大學都沒上過。”
??“只不過踩了狗屎運,歪打正着醫好了幾個厭食症的人,僅此而已。”
??他說完,重新擡起頭凝視着段羽安,一字一句道:“以上都是事實,請問你還要治嗎?”
??語氣聽着是在詢問,但表情卻在說“不治趕緊滾蛋”。
??好吧……
??曹敏果然沒有胡謅,面前坐着的也确然是祁樂本人,脾氣臭得要死。
??不過奇怪的是,段羽安被怼了也沒有生氣,反而是涵養極好的開口:“我沒有冒犯的意思,如果剛剛的問題讓您不愉快了,我道歉。”
??開玩笑,他一大早偷溜出醫院,千裏迢迢坐飛機趕過來,可不是單純喝杯茶就走的。既然外界能把祁樂說得那麽神,那這人肯定有什麽過人之處。
??來都來了,不撈點好處再走,豈不是吃了大虧。
??對于段羽安的執着,祁樂有些意外。
??因為照常理來說,大多數慕名而來的拜訪者,在聽到他不是醫生之後,都會憤然離去,沒有誰會願意讓一個普通人給自己治病。
??極個別選擇留下來的,都是些實在走投無路,想做最後一搏的人。
??然後祁樂會從這些留下的人中,篩選出能同意他治療方案的患者。畢竟他不是真正的醫生,而且他治療厭食症的方式有些特別,不僅耗時耗力,還有些極端。不是每個人都能适應。
??在最開始就把所有事都說清楚,對兩方都好。
??今天來的這位段患者,面色雖一副病恹恹的樣子,身形消瘦但不虛弱,半點都不像個厭食症患者。
??而且從穿着打扮上看,也不是那種會輕信江湖郎中的鄉裏人,怎麽會如此随便就妥協了?
??祁樂對此有些納悶,他曲起一只手抻着臉,另一只手去握茶杯,纖細的指尖在杯沿打轉。
??他沉思了片刻,突然問:“你得這個病多久了?”
??他問的漫不經心,神情也極其平淡,和剛才趕人的姿态判若兩人。
??段羽安被他這說變就變的情緒弄得有些無語,偏過頭悶悶笑了一聲,閉上眼在心中自我譏諷:“就當我腦子壞了吧,大老遠飛過來給一個小屁孩當猴耍。”
??段羽安反省了兩秒後,才認真回答起小屁孩的問題:“按确診算起的話,快八個月了吧。”
??祁·小屁孩·樂了然點頭。
??确診八個月,再加上患病初期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差不多有十個月無法正常進食,這的确是個長久的折磨。
??符合他的篩選條件。
??小屁孩又問:“最近一次有吃東西的欲望,是什麽時候?”
??段羽安回想了一下,說:“不記得了。”
??他是真的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進食的沖動了,每次吃東西他都要逼迫自己,和自己的喉嚨做很長的鬥争,才能勉強把食物給咽下去。
??至于咽下去的東西長什麽樣子,是什麽味道的。
??他統統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食之無味,如同嚼蠟。
??這是厭食症的基本病征。
??回想起那些地獄般的痛苦日子,段羽安轉着空空如也的茶杯,自嘲一笑,問:“祁醫生,我這病,還有得治嗎?”
??祁樂看着段羽安嘴角的那抹苦笑,不知為何忽然覺得有些煩躁,他皺了眉:“不好說。得看你的毅力如何。”
??得了厭食症的人,多半是心理上的問題,所謂“心病還得從心治”,祁樂能做的,只是暫時喚醒他們的對食物的渴望,想要徹底根治,還得靠患者自己把心結解開。
??段羽安看了祁樂很久,最後讓開兩只手,笑得有些無奈:“我現在大概也只剩毅力了。”
??沒有毅力,他憑什麽撐過這漫長的時間。
??“好。”
??祁樂站起身,他看了看窗外日漸西斜的太陽,沒頭沒腦突然道:“我餓了,你餓不餓。”
??餓?
??段羽安在心裏反複琢磨了幾遍這個字,最後竟真的品出了幾分餓意。往時曹敏總是問他“有沒有胃口”,或是“有什麽想吃的沒”,每次聽到這類話題,段羽安都會忍不住反胃。
??但祁樂剛才問他,餓不餓。
??這個簡單的問題在段羽安聽來,居然有種莫名的安撫力。
??“餓了。”
??段羽安擡起眼,嗓音低低沉沉的,帶着一絲委屈撒嬌的語氣:“我現在很餓。”
??這次輪到祁樂楞住了。
??他垂眸靜了許久,才咳道:“那你跟我來吧,我去煮粥。”
??“你想吃稠的,還是稀的?”
??段羽安想了幾秒,答:“稀的,水多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