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再不負卿卿
重煙樓臺十裏。無數青金琉璃瓦的檐頂在日光下起伏連綿成一片靜默的碧海,浪尖上偶然一顆金砂閃爍,是吞脊獸眼中點的金睛。衆人都知道任城王宮中的恒碧館青竹環繞,密林蔥郁,無邊無垠的碧色層層。亭臺樓閣隐在其中,仿若世外仙府幽靜出塵。
夏侯衡自恒碧館前經過,朝裏深深望了一眼,随即轉過頭跟着引路的小厮穩步而行。曾經灑脫不羁言笑晏晏的風流公子,如今竟也有了霜華,眼角眉梢隐去了輕狂,散發出一個将領的威儀與沉穩。自建安二十四年夏侯淵戰死,夏侯衡便子襲父爵,從此金戈鐵馬轉戰四方,算來已近五年。五年征戰,五年風雨,足以讓一個少年長成統帥一軍的将領。如今早已過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候,他已然是一家之主,一軍統帥。與此同時,不管他願意或不願意,他此生也将為了卻君王天下事而付盡韶華,白了少年頭。
曹彰在書房門口看着他穩步走來,分明還是舊時模樣可又覺得眼前之人早已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夏侯衡。故人依舊在,只是歲月倥偬,等擡首再望時千帆已過盡。
“子文,”夏侯衡笑着喚曹彰,眼角輕揚帶出一絲皺紋,不過眸光閃爍間還依稀有當年潇灑的影子。“不對,該喚你任城王才是。”他依然笑着。
曹彰走下臺階,一捶他肩道“你我之間竟還拘這些虛禮。”
夏侯衡也捶了他一拳“那我還是喚你子文吧,任城王殿下。”他頓了頓,有些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你我自洛陽一別竟有三年未見面了。”
“可不是麽,”曹彰拍拍他肩“進屋說吧。”
“嗯。”夏侯衡随他進屋,眼珠一轉似是想到什麽“我看恒碧館大門緊閉,如今都暮春了,弟妹,哦不對,王後娘娘進宮侍疾還沒回來?唉,她這樣長住皇宮也不是個事呀。你不是過兩天要進京朝貢嗎,順路把她接回來吧。”
曹彰身影略頓“嗯。”他走至主位坐下,吩咐婢女斟茶,又對夏侯衡說“快坐吧。你今日怎麽想到來任城看我?”
夏侯衡并不坐,只是在他書房中轉悠“從青州奉命調防回洛陽,經過魯西想着你我經年未見,故而特地繞了道過來看看你的任城王宮。”目光忽然被牆上挂着的一串繩結所吸引,不由挪進腳步。仔細瞧了片刻,他笑着轉頭“子文,真是看不出,弟妹平時超塵脫俗的一個人竟也學鄉野村婦打繩結。”他指着那串繩結“這是南疆某地的一種習俗,丈夫遠征妻子必向神靈祈福,将丈夫的一根頭發放進編好的繩結中挂在家裏,以此讓神靈知道那丈夫家中還有妻兒牽挂,好讓神靈保佑自己的丈夫早日平安歸來。我軍中有幾個祖籍南疆的士卒,他們的妻子就給他們結繩結。”他走向目光微有呆滞的曹彰“哦,對了,我記得妻子還會編一條紅繩給丈夫帶上……”
紅繩!曹彰又是一怔,難怪自己每次出征的夾衣左袖上都會被縫上一條紅繩,針腳極密,縫地極牢,饒是他怎麽扯也扯不掉。目光投向牆上的繩結,而後便像紮了根一般再也移不開。自他們成婚以來他一共出征十三次,那牆上便不多不少正好十三個繩結。仿佛有只貓爪在撓他的心,又癢又疼。
“子文,子文……”夏侯衡在喚他。
婢女恰好奉茶進屋。
“嗯?哦。”曹彰還在恍惚“喝茶吧。”
暮霭沉沉長帶遠山。恒碧館中一行翠竹,月色悄然挂上枝頭,如一幕安靜的畫影。
打掃恒碧館的仆人疑惑不見地看了眼昏暗的內室:平日裏王後在時也不怎麽見君王來恒碧館,如今王後與郡主都不在了君王卻大半夜地跑來恒碧館。
主卧不算大卻典雅別致,現下只點了兩盞蠟燭,顯得室內有些昏暗與清冷。
曹彰目光緩緩掃過梨花木案幾,雕漆軟榻,花菱銅鏡,仿佛看到那抹倩影在案邊煮茶,在榻上小憩,在對鏡貼花黃……平日裏來去匆匆,也不曾仔細留意過這裏的每一絲每一毫,如今細看,點點滴滴都含着她的影子,就連空氣中都還停留着那股薄荷香。他走近銅鏡,伸手撫過梳妝案幾上幾個精巧的胭脂盒,手指一路向左滑觸上梳妝長案旁的一只雕花紅木箱。
黃元內室的東西未經她允許無人敢翻動,故而她也未将那只箱子上鎖。
曹彰猶豫了一會兒,伸手将那箱子打開。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厚厚四沓宣紙,接着是木箱角落裏靜靜陳放着的一長一短兩只錦盒。他拿起短的那只打開,珍珠熒光乍現——正是他送她的那只東珠步搖。他略一愣神,将步搖放回原處,又拿起長的那只錦盒。室中燭光暗了暗,等光線再度明亮之時一管碧玉笛赫然入眼,這笛子通體碧色在燭火下流光靈動,好似一泓流動的墨綠湖水。那笛身處刻着蒼勁卻隐含稚氣的兩個字——希言。
胸口仿佛被盾物痛擊,曹彰踉跄倒退一步,只手撐住身後長案。他胸口幾度劇烈起伏,意圖用深呼吸使自己平靜,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波濤翻湧的朗目緊緊盯住那四沓宣紙。他緩緩抽出一張,似鼓足了畢生勇氣才放眼去讀
“建安二十三年,四月初九,三郎出征已近二十天,算日子應該已到烏丸前線,願他能平安歸來……”
“建安二十三年,十月二十八,今日三郎終于自前線得勝歸來,只是人瘦了不少。”
“建安二十四年,二月十一,清晏染了風寒,三郎卻只是過來瞧了一眼。我竟是拖累得清晏也得不到他父親的喜愛……”
曹彰大睜雙眼不住地搖着頭,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又從宣紙底下抽出一張。
“建安十八年,十月十五,今日是我嫁給三郎的日子,天卻下起了雨。”
“建安十八年,十月十六,我并不知曉丞相逼死了孫姐姐,若是知道我即便此生孤獨終老也不會提出要嫁三郎。然而,雖非出于我本意,可到底是我嫁入曹家才逼死了孫姐姐,只怕三郎已恨我入骨了吧。我卻還未有機會告訴他我是當年的希言,不過事已至此,即便說了又能如何。我與他相識不過短短十日,只怕他早已将我忘卻。而孫姐姐與他是數年夫妻,伉俪情深。我種下的罪孽是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了了。楷兒很是招人疼惜,如今他生母已經不在,那我便是他的母親……”
“建安十九年,五月初五,胡姬在這家中并不開心,她應當是草原上放聲歌唱的黃鹂鳥卻被禁锢在這金絲鳥籠之中。我派人送她回塞外的家鄉。三郎卻以為我是不能容人的妒婦,還說我虛僞做作、心機深重。我在他眼中竟是這般不堪。他到底是恨我的……”
曹彰重重垂下手,全身如虛脫了一般。他定定地望着那紅木箱,這麽多年來構架起來的認識就在那一刻轟然崩塌,砸得他滿身狼藉。黃元,希言,原來她就是當年那個笑靥如花的小丫頭,原來她嫁給他并沒有任何目的,原來她并沒有要逼死采薇,原來一直以來都只有他一個人在自以為是地自欺欺人,原來直到現在他才肯承認不論她是誰,自己早已不可自拔。他再度拿起那管碧玉笛,觸手溫涼,似她指尖的溫度。曹彰微怔,不知曾幾何時他心中眼中竟全是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或許,他早已在不經意間愛上了那對顧盼神飛的眉眼,愛上了那抹清遠出塵的倩影,愛上了——那個人。只是他一直不願承認,一直逼着自己不要去承認。
雲過月出,涼風徐來,竹林中忽然起了蟲鳴一片。
曹彰将箱中物件一一整理好,合上箱蓋,手卻搭在紅木箱上久久無法移開。他已然錯過太多,負她太多,不知她是否還能給他這個機會讓他用餘生來彌補這十餘年的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