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羅帶同心結未成
萬裏無雲的春日,晴空耀目,碧藍如洗。
陽光極好,透過嬌豔含羞的花枝灑開一地碎影明媚,柳色舒展,榆槐成蔭,濃濃翠翠已是一片秀潤。
郭照沿着漢白玉階拾級而上,崇德殿門口巨大的漢白玉地面平整深遠,安靜無聲,四處仍泛着些許的涼意。
候在大殿外的高雙立刻上前行禮“參見皇後娘娘。娘娘,陛下正與尚書右仆射在殿中商議政事。”
“免禮吧。”郭照望了眼緊閉的大門“陛下今日的身體可有好轉?”
“謝娘娘。”高雙道了謝卻依舊哈着腰“回娘娘的話,陛下今晨用了大半碗八寶羹,精氣神也比昨日要好一些了。”
大殿正門恰在此時吱呀一聲打開。司馬懿一身朝服小心翼翼地退身出殿,他轉身見到郭照,匆匆兩步迎上去躬身長拜“微臣參見皇後娘娘。”
“司馬尚書免禮,”郭照思索了片刻,斟酌着開口道“本宮見陛下這幾日總是眉頭深鎖,憂思甚重,不知是為何事?”
司馬懿垂首而立,卻支吾着不說話。朝堂之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對後宮說的。
“當然了,本宮也是因為擔心陛下身體才随口一問。既然不方便,不說也無妨。”郭照亦知後宮不得攝政,見司馬懿支吾着不說倒也不打算強求。
那雙平淡無奇的眼眸中有精光倏忽一閃,即刻便又消失了蹤跡。司馬懿低着頭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回皇後娘娘,是前幾日有谒者上奏稱甄城王(曹植)才高八鬥甚得士族擁戴,且與手握重兵的任城王私往甚密,恐有不臣之心。故而陛下正日夜為此傷神。還望娘娘多多寬慰陛下。”
郭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本宮知道了,你且去吧。”
暮春初夏,永壽宮的忍冬藤纏綿招展攀滿回廊,輕蔭曼影,青翠欲滴。金銀兩色的小花點綴在修長的枝葉間,陽光落了淡淡一層,溫暖中帶着幾分清香可人。
左側偏殿裏,黃元正手把手教曹清晏寫字。
待最後一捺收筆,曹清晏扔了紫竹狼毫在黃元懷裏撒嬌“母親,清晏練完字了可以去找嘉儀姐姐(東鄉公主)玩了麽?”
黃元理了理她梳的雙環髻,慈愛笑道“好,去吧。只是別淘氣,別惹你嘉儀姐姐不高興。”
“是,母親,清晏知道啦。”一聽她母親答應,曹清晏立刻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去。
“郡主,”小濃在門口向歡蹦而去的曹清晏福了福身,又進殿向黃元行禮“娘娘,王昨日已到洛陽。這是王派人給娘娘送來的信。”說完将信雙手奉上。
侍立在側的婉寧忍不住插嘴道“娘娘,您離開任城也都快兩個月了。趁這次我王進京朝貢,便随他一起回去了吧。也不知這次陛下要留我王在洛陽待多久。”
眉心微蹙,黃元不動聲色地接過信。曹彰此刻不僅戰功赫赫還手握重兵,這已然犯了為人臣子的大忌。她早在半個月前就派人快馬傳書給他,勸他在此次進京面聖時上交兵權,不然,等到曹丕親自動手打壓他、奪他兵權的時候豈不傷了手足之情。她捏着信,卻不打開。只怕他是不會聽她的吧。
“娘娘,快打開看看王說了些什麽吧。”婉寧輕聲催促了一聲。
黃元這才緩緩展開信箋。那熟悉的蒼勁豪邁的篆書一個個、一句句躍入眼簾。
希言吾妻:
前塵往事,少年情懷,情真意切,一口紅木箱已将事實訴盡。
負你十年,帶給你的只有傷害而已,這期間錯錯對對,恩恩怨怨,每每思及此,我悔之,痛之,恨之,哀之。幸得上蒼垂憐,令我幡然醒悟。
當你因楷兒而落淚時,你已握住了開我心門的鑰匙;當我聽到你因難産而挨着、受着、痛着時,那種險些失去你的恐懼像利爪般緊抓我的胸口,讓我不能呼吸,此時我已再無法欺騙自己,更加無法想象失去你;當你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陪伴楷兒戰天花時,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後的是非非,不過是越陷越深而已。就如那碗綠豆蓮子羹,戒不掉、忘不了。話至此,你可還怨我恨我?惱我怒我?我已決意上交兵權,自此執子之手泛舟江湖共度餘生,用餘下光陰補我十年錯失,還卿十年笑顏。惟願卿允。
洛陽城東,王侯驿館,盼卿至。
夫彰
婉寧與小濃只知往日從容淡然的王後,對着短短一封信臉色變了數變,最後竟有盈盈淚光徘徊于眼眶。
黃元念完信,心中并沒有預期的欣喜反而是一種釋然,一種多年來身上背負的包袱終于落地的輕松與暢快。或許,十年同床異夢,十年冷淡漠然,早已将她少時的悸動與愛慕磨滅;亦或許,正如那個人所說的,她一直以來所喜歡的不過是少時留存在心中的一個幻想,而不是她現今的丈夫。她重新将信折好收起。這一切對她和曹彰來說都來得太遲,她是太晚才看清楚自己的內心,他則是太晚才明白事情的真相。然而,天意弄人、世事無常。這樣也好,即便沒有傾心相愛,起碼夫妻情誼還在,她從此便可安安心心做她的任城王後。黃元已平複了情緒,她起身道“出宮,去驿館。”
洛陽城東的王侯驿館,傍水而建,奢華精美。館外春光明媚,館內姹紫嫣紅。然而,院落中忽起的嘈雜聲打破了這安靜祥和的水墨畫卷,風動浪起。
一個小厮驚慌失措地跑出來,險些撞上黃元“王後娘娘。”他趕緊行禮。
“長沒長眼睛?連王後娘娘也敢沖撞。”婉寧上前教訓了一句。
黃元見小厮神色驚慌知道是有急事,攔下還要開口的婉寧,問他“何事驚慌?”
那小厮跪在地上急得就要哭出來“是……王他……被人投毒了……”他還想說什麽,卻見眼前月白色宮裙一閃,不見了蹤影。
卧室內跪了一地婢女、仆人,有不少還在嗚嗚哭泣。
曹彰躺在軟榻之上,胸前湖藍色衣襟已染上大攤血跡,觸目驚心,口中還不斷有濃稠黑血流出。曾經英氣勃勃的臉龐此刻因劇痛和失血過多而變得痙攣蒼白,只是那對黑曜石般的朗目還直直望着門口。
“王,王您一定要堅持住啊,”餘洋跪在榻下很不争氣地抹了把眼淚“醫士很快就到了,王……”忽然,他發現那忍受着劇痛的眼眸亮了亮。等他轉頭看時,一道白色麗影已奔至塌邊。
黃元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心口似被一把匕首抵住,每跳一下都在發痛。“三……三郎……”她顫抖着去抓他那寬大卻已冰涼的手。
曹彰望住她重重喘息,似是這麽一個微小的動作已用盡他全身精力。他張開嘴,嘴唇不停哆嗦着卻發不出聲音,只有無盡的黑血從他口中流出。
黃元伸手環住他,側臉将耳朵貼在他唇邊。而她自己也早已哽咽難言,只是不住點頭,似是什麽都明白。
嘴唇漸漸靜止,曹彰安靜地躺在黃元懷裏,就此沉睡。
“王——”餘洋長聲大哭,驚起屋外一樹昏鴉。
所有仆人、婢女都趴伏在地上放聲痛哭。唯有他們的王後抱着君王的屍體癡癡發呆。斑駁黑血沾滿月白色衣裙,分外刺目,越發顯得她臉色白得幾近透明:三郎,你說過要用餘生來補償我這十年失去的笑顏,你怎麽可以食言……
本以為從此就可以将恩怨情仇放一邊,和這個人相扶相攜平平淡淡、安安穩穩過完此生。然而,天不遂人願,她注定是要孤獨終老了麽。
《三國志》:四年,彰朝京都,疾薨于邸,谥曰威。至葬,賜銮辂、龍旂,虎贲百人,如漢東平王故事。子楷嗣,徙封中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