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人世幾回傷往事
風暖人靜,花草蔥茏處幽香旖旎,不時飄閃着飛蟲的微光,熒熒一晃穿過夜色,輕巧地落去遠處,再一閃,卻又點點來了近前。月影悄上東山,如同一雙清寂的眼眸,在漸深的夜下灑照着安靜淡然的銀光。
夜深人難寐,黃元屏退了宮女,獨自沿着水榭長廊漫無目的地緩步而走。回廊一轉,一襲銀灰袍腳躍入眼簾。黃元怔了怔“參見陛下。”她斂衽施禮。
曹丕亦是只身一人“平身。”他說,又向她走近兩步。
黃元緊跟着後腿兩步“妾身擾了陛下清幽,望陛下恕罪。妾身這就告退。”福了身就要走。
“你就這麽不想見到朕?”音線清冷,仿佛還夾裹了一絲愠怒和酸楚。
黃元低着頭出言解釋“妾身不敢,只是……”
曹丕打斷她“既然不是,那就陪朕走一會兒。”
黃元猶豫片刻,到底還是“諾”了一聲,動身跟上已經舉步慢行的曹丕。
深夜的芳林園靜谧安寧,只有一輪明月當空灑下金輝銀光,落在漢白玉石橋上一前一後的兩人周身,令兩人好似鑲了一層淡淡珠光,光彩朦胧。
直至踏進湖心小亭,曹丕背對着她迎風而立,再度開口“朕……一直想知道,你當初為何要選三弟?”
眼睑緩緩擡起露出清明水眸,黃元看着那道欣長背影,櫻唇張了張,過了很久才發出聲響。聲音輕柔卻悠遠,猶如在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
水塘中一池碧蓮迎風展顏,淩水依波,娉婷綽約,像在傾聽又像在為那個故事唏噓感嘆。
那個英雄救美、芳心暗許的故事終于落幕。芳林園中又是一片冗長的靜谧。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般長久,那清冷聲音再度響起,似在自嘲“原來竟是他認識你在先。”曹丕豁然轉身盯住她“可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三弟一直對你心懷芥蒂。朕看得出來,你過得并不開心。”
黃元垂首避開他的目光不說話。
他兩大步逼近她跟前“元兒,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心裏喜歡的只是當年那個入水救你的少年,那個教你吹笛贈你碧玉笛的三郎,那個情窦初開時心中珍藏的一份悸動,而不是你現今的丈夫——鄢陵侯曹彰。”
瞳孔猛地一縮,好像包裹自身的華麗外皮被人無情私開,鮮血淋漓觸目驚心。黃元晃了晃,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
曹丕伸手扳住她瘦弱的肩膀,想讓她正視自己,語氣略帶激動“元兒,你為什麽要逃避。你應該好好問一下你的心,你心中到底裝着誰?朕能感覺得到你心裏是有朕的。”他盡量使語氣平靜“你是否後悔過當初的選擇?你若後悔,我就……”
“我若後悔,陛下又能如何?”即使她承認她心裏有他,即使她的心從不知何時起已被他完全霸占那又能如何?精心修剪過的指甲已沒入細嫩的掌心,藏于廣袖下緊握的雙手微微顫抖,最後慢慢歸于平靜。黃元擡眼看他,盈盈水眸如夜雨漲秋池帶着說不清的傷愁“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我已然是鄢陵侯夫人,此生便只能是鄢陵侯夫人。即便陛下貴為天子,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她輕輕掙脫開身子“天道無常,人定終究不能勝天。”又将身子一福“妾身告退。”倩影匆匆,步子有些淩亂。
朗月清輝下那個修長身影孤獨傲立。然而那向來高華自信的帝王此刻卻被無措和失意所包圍,他第一次覺得即便是帝王也有那麽多事令他無所适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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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陵侯府大堂前庭一色的水磨青石地平整寬闊,綠樹成蔭。不少家仆、婢女捧着餐具、被褥等來去匆匆。
侯府管家餘洋快步走向曹彰,步履慌忙,走得甚急“君侯。”他躬身行禮。
曹彰從外面回府,正将手上馬鞭丢給随身小厮,他點點頭“怎麽回事?”
“是……是,醫士診斷公子他得了天花。”秋風送涼的天氣,餘洋卻是渾身是汗“夫人命人将公子住的南苑隔離……”
曹彰臉色大變,還未等他說完便已啓身朝裏走,步伐極快還有些踉跄。天花近乎絕症,能活下來的不過千分之一。
“君侯,君侯,”餘洋趕緊跪在他跟前擋住去路“天花會傳染,公子已然患病,君侯當保重自身才是。而且,而且夫人已親自鎖了南苑,君侯怕是也進不去了。”
曹彰臉色越發陰沉“夫人鎖了南苑?那誰在那兒照顧楷兒?”
“只……只有夫人,”餘洋的臉已經貼着地面“除了公子身邊以前得過天花的幾婢女、小厮,其他的已被夫人留在了南苑以外,只有夫人一人在……”
冰冷海水夾裹寒風暴雪席卷而來撲了一身,曹彰全身一抖,面色煞白。他已然聽不見餘洋還在唠叨什麽,繞開地上跪着的人幾乎一路奔向南苑。
金桂飄香,有幾支幾蔓越過圍牆含羞看着苑外迷人秋色。原本就幽靜清雅的南苑此刻更顯寂靜,連鳥鳴都不曾聞一聲。
曹彰到時只有一扇從裏面反鎖的冷冰冰的苑門和兩個雙眼哭得紅腫的婢女。
“君侯,夫人她……”婉寧與小濃一見他便雙雙跪地,嗚咽難言。
曹彰盯着苑門,俊朗的眼中水霧氤氲。他忽然轉身大吼“為什麽不請醫士?”
吓得慌忙趕來的餘洋腿肚子一哆嗦,幾乎是摔倒在地“禀……禀君侯,三名醫士都說天花無藥可治。夫人便都讓他們回去了。”
曹彰再度扭頭去看那苑門,仿佛在研究一部奧妙無窮令他永遠也看不明白的天書。她到底想幹什麽?為什麽她總是要做一些令他始料不及,卻又時時刻刻羁絆着他的事。
還算敞亮的卧室中充斥着一股濃烈的藥味。床榻上躺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臉上稚氣未脫,但眉宇間已見他父親俊朗的形跡。他在睡夢中依然緊皺雙眉,顯然全身都在經受痛苦的煎熬。
黃元将他額頭上搭着的毛巾新換一條,又匆匆去一旁正在煎的藥。她的師父一清道人博古通今幾乎無所不會,無所不精,且尤擅醫術。黃元跟在他身旁十年有餘雖沒有正式學過醫術,但耳濡目染之下亦知道不少,而且一清道人曾用一方子救治過一個被天花傳染的村子,她至今記憶猶新,那方子亦清楚記得。她為防止再有人被傳染,只身留下照顧曹楷,只命仆人将藥材、食物從院牆上的花窗遞進來。
《江夏黃氏別傳》:黃初二年,公子楷患天花,夫人閉門日夜照拂,二十餘日,公子楷終得痊愈。
在那二十餘日中,鄢陵侯府守夜的家仆總能看到鄢陵侯在冰涼如水的夜色下對着南苑苑門靜站良久。
南苑的門再次被打開已是在一個月後。黃元牽着曹楷在衆人震驚、激動的目光下從容跨門而出,依舊清麗脫俗顧盼生輝,只是人比之前越發消瘦了。
曹彰看着那纖細的身影,心中不由一揪,腳下不聽使喚一般往前走了幾步,卻又在目光觸及那道冷淡神色時堪堪停步。
四目相對,一個冷淡一個默然。
曹彰将目光移向曹楷仔細看了一會兒,緩緩吐出八個字“照顧好夫人和公子。”轉身便就走了。
在他背後,黃元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卻帶有自嘲的意味。一切都是天命,以前是,現在也是,未來更是。
《三國志》:黃初二年,彰進爵為公。三年,立為任城王。
《江夏黃氏別傳》:黃初三年,文帝命禦史大夫持節冊命夫人黃氏為任城王後。王子楷為任城王太子,王女清晏為鄢陵郡主。黃初四年,春,皇太後有疾,再诏任城王後入宮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