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帝王之家
恢弘壯麗的帝宮傲然立于洛陽城中,周回八十一裏,宮室巍峨,隔離天日。晨光穿過洞開的宮門長驅直入,直照到大殿深處高置的鑲金烏木帝座,華光微閃。
曹丕一身天子朝服,長身玉立,正緩步走向帝座。他步伐極慢,像是那帝座與他之間隔了一條虛空的河,要涉水而過,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實。這一天這一刻,他不知想了多少回,夢了多少回。而今真的來了,卻又感覺是那樣地不真實。他擡首,目光透過擋在眼前的十二冕旒射向高高靜置于殿上的帝座,感覺那帝座觸手可及卻又是那般遙不可及。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為了這個位置生生死死,費盡年華。他忽然覺得,那個帝座帶有鮮血的腥甜。
群臣颔首,大殿上只有他的足音空空回響。
曹丕走至帝座前,豁然轉身,再穩穩坐下。
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從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山呼萬歲的宏大之聲震蕩着洛陽的天幕。
帝座上的他俯瞰群臣,所有人離他都是那麽遙遠,從此便只有他一人在這帝都之巅鳥瞰天下,傲視蒼生了罷。他伸出右手,虛空一擡。
一旁的中常令立刻會意,操着宦官特有的尖銳嗓音“平身——”
《三國志》:漢帝冊诏魏王禪代天下。辛末,魏王登壇受禪,改延康元年為黃初元年。黃初元年十一月葵醜,以河內之山陽邑萬戶奉漢帝為山陽公。追尊皇祖太王曰太皇帝,考武王曰武皇帝,尊王太後曰皇太後。
剛送走兩個登門拜訪的賓客,曹彰一手扶額支在案上閉目養神。如今曹丕踐祚,他身為宗親又手握重兵在朝中一時地位尊顯,府門口也因此門庭若市,賓客不絕。安神香幽幽彌漫周身,他因疲倦而微蹙的雙眉終于有所舒緩。
閉目間聽到有千層布底輕觸紅木地板的聲音,他不耐煩地開口“我不是說了現在誰也不見麽。”
空氣凝滞須臾,只聽一個清潤聲音道“酒飲多了,喝碗醒酒湯再歇息吧。”
眼皮一動,曹彰睜開眼。黃元已命婉寧将醒酒湯奉上放于他案前,自己則在下首坐席上跪坐了。
他猶豫了一下,端起醒酒湯喝了口。午日靜好,仿佛能聽見時光流逝的聲音。不知是安神香還是醒酒湯的緣故,那顆原本煩躁疲倦的心漸漸融進這片醉人的日光,身心舒暢。
黃元目光如粼粼清泉流過座上之人,她擡手捋過鬓邊碎發,斟酌着開口“夫君身為宗親重臣又掌兵馬,還是潔身疏客盡忠侍上的好。府中賓客不絕文武往來,恐會招來小人非議,有損夫君清譽。”更何況曹丕初登帝位朝中政局尚未穩定,對位高權重之人必會忌憚防範。而曹彰手掌重兵且在軍中素有威望,這對任何一個皇帝來說都是心頭隐患。曹彰現在最明智的做法便是閉門疏客。
突然一陣大風吹亂了原先寧靜的氛圍。
曹彰面色微沉“多謝夫人費心。該怎麽做,我自有主張。”她這是在為他擔心還是在替曹丕防範他。
黃元似是知道他會如此反應,語調不變淡淡添了句“夫君心中已有主張變好,畢竟韓信、霍光前車已在不可不鑒。”
曹彰聞言朗目一瞪一個淩厲眼神剜過去“韓信居功自傲意圖造反,霍光重權在握只手遮天。”他冷哼出聲“哼,夫人若将我比作此二人,未免太高估了我。”她這是在怕他權勢太甚動搖了帝座上那個人麽。
黃元眸中光芒暗了暗,她起身“妾身絕無它意。不過是歷史興衰後人當引以為戒罷了。妾身告退。”本是好言相勸到頭來卻有了劍拔弩張之勢。既然他不領情,她殷殷苦勸又有何用。
步出書房,她吩咐婉寧“你回去準備一下,後日便動身去洛陽為皇太後侍疾。”既然這個家容不下她,那她便走吧。
暮春倏忽,一晃已是初夏時節,洛陽皇宮中草木歷了暖風潤雨,郁郁蔥蔥蒼蒼翠翠地舒展開來,遮了驕陽當空,只灑下淡淡光影斑點,靜裏透着細碎的明媚。
金絲楠木案上,長鋪着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筆蒼勁傲然的篆體,隽秀時深隐銳意,峻傲處沉而不露,沿着這明黃折子紙一路行雲流水般的書下,曹丕手中的紫玉筆杆輕輕晃動,在最後微微一勾,棱角鋒銳,帶出了一絲琥珀松墨的清香。
“啓禀陛下……”一個小黃門慌慌張張跪在殿門外,棉帛青衫已因汗水緊貼其背,不知是熱的還是吓得。
曹丕未擡眼,音色卻有些不耐煩“快說。”
那小黃門顫了顫,将頭伏得更低“是……是甄夫人在芳林園責打郭夫人的宮女——銀杏,郭夫人出言相護,結果二位夫人就在芳林園中吵開了,誰也勸不住。”曹丕登基已近半年,卻遲遲不立中宮,甄宓、郭照冊為夫人并尊于後宮。
紫玉筆杆微頓,明黃宣紙上暈開一點墨跡。曹丕眉心不動聲色地緊了緊,扔了筆“去禦花園。”朝中政局未穩,四周又有勁敵環繞,如今這後宮也要令他日日不得安生了麽。
芳林園中安沉峥峻的青岩穩穩牽了石橋,只一轉,便園色闊朗,一波蓮池陽光下反射出粼粼觳波,如金似銀,耀得人睜不開眼。睡蓮嬌嫩,粉白淡紅輕綴了幾點,含苞待放的依偎在那碧葉恬恬中,池魚錦麗,密密叢叢,花箭陰中喁喁細語,悄然可愛。兩個宮裝麗人正對峙于池塘邊,跟前跪着個緋衣宮女,身後各站了四名宮女和太監。
“甄姐姐,妹妹的宮女有了什麽過錯妹妹我自會責罰她。可如今你貿然命人掌嘴,是不是也太藐視宮規了,”郭照仰着張俏臉,直視甄宓“如今你我同為夫人,可沒有什麽尊卑之分。姐姐也無權管教我的宮人。”她上前拉起那小宮女“銀杏,起來。”
銀杏依言起身,但總歸有些忌憚地瞄了眼甄宓。
甄宓冷冷聽她争辯,向來溫柔暖人的鳳目中也漸起凜冽冰峰。曹丕踐祚稱帝,作為嫡夫人的她本應封後,但冊封诏書久懸不下,還讓她與本為妾室的郭照并尊。這已然讓她成了後宮中私底下的笑話。不久前,宮中又有流言風起說她與臨淄侯曹植有私,還說曹睿生不足月恐是袁氏餘種,如此種種。饒是甄宓脾氣、修養再好也忍受不了衆口铄金、風言風語。她命宮人暗中盤查,結果發現這些謠言皆出自郭照的貼身宮女銀杏之口。
今日這宮女又在禦花園中私傳謠言。她便在此逮了個正着,命此宮女跪地掌嘴,以此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正因中宮空懸,太後抱恙,我才更應該協理好後宮,為陛下與太後分憂。”甄宓盯住正在起身的銀杏緩緩開口,聲音依然空靈婉轉,猶如珍珠落玉盤。随後眼光流轉射向郭照“妹妹既然管教宮人無方,那我這個做姐姐的自然要幫妹妹管教管教。”
郭照微眯眼,迎上她的目光“姐姐這話未免僭越,妹妹若有不足之處自有太後與陛下示下教導。管教後宮本是皇後之職,難道姐姐是想行皇後之事嗎?”
“我左不過是替陛下與太後管教後宮,倒是妹妹一口一句離不開皇後二字,怕是妹妹自己心裏……”甄宓目光剜過郭照,冷笑着将話鋒一轉“宮女銀杏口不擇言,诽謗帝妃皇子,為禍宮闱。阿真,替我掌嘴。”
“諾。”阿真心中早恨不得上前撕爛了郭照和銀杏的嘴,聽得甄宓命令,疾步走至銀杏跟前,舉手便要打。
誰知郭照偏在此時忽然起身擋在銀杏身前,“啪——”一聲脆響,整個禦花園內外靜了片刻。這一巴掌不偏不倚落在了郭照臉上。
阿真錯愕地看着她,右手還保持着剛才的動作直直停留在空中,似是石化了一般。即使她內心曾不止千次萬次地想過要痛打郭照,但在實際中卻是不敢的,畢竟宮女打夫人是要處以極刑的。
那雙含淚帶屈的杏目中,隐隐有得逞的笑意浮現,即刻又随淚水消散在夏風中不見蹤跡。甄宓怔了怔,立即明白過來——她到底還是棋輸一着。
“陛下駕到——”宦官尖細的嗓音刺破耳膜。
那個“到”字尾音未落,一襲玄色刺金暗紋龍袍的修長身影已踏至池邊,身後長長一列太監、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