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悠悠我心
珠簾高卷,窗棂洞開,還透有絲寒意的春風挾裹着雨後泥土芬芳飄飄然蕩進屋。春雨初停,潤物細無聲。
曹彰坐于案前,手執匕首卻是在雕刻一個小木偶,坐席周圍已有不少木屑。那木偶初露形跡,隐約可覺是個小女孩。這是時下流行的幼童玩具。
他将木偶舉至光下仔細端詳了片刻,似乎發現還有不妥之處,又在那木偶的左臂上削了兩刀。
“君侯,”餘洋進屋向他行禮“李參将差人來禀軍中一切都已準備妥當,明日便可開拔。”
“嗯。”曹彰還在刻着手中木偶。
小濃捧着個包袱進來向曹彰盈盈一幅“君侯,夫人已為君侯整理好了衣物。”
曹彰擡首,只見小濃一人,心中竟有莫名失落“知道了,放那兒吧。”
如水月色透過朱紅窗棂隐隐綽綽灑入些花影。緊閉的朱漆房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推開,門口倒映出一個高挺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長。一雙雙尖翹頭方履仿若踩在雲間無聲無息,緩緩走進屋中。
曹彰在塌邊輕身蹲下。柔潔月色中,榻上安睡的女子猶如雨打幽蘭,高遠出塵。他伸手捋去她臉上幾縷碎發,大拇指撫過那修裁精致的黛眉,動作極輕如蜻蜓點水。曹彰就這樣靜靜看着,夜色黑暗看不清他面部神色,只知道他此夜就在榻邊蹲得月落日出、遠方拉開淡青色天幕,才如來時般悄無聲息地離去。
《三國志》:二十三年,代郡烏丸反,以彰為北中郎将,行骁騎将軍。彰追虜,身自搏戰,射胡騎,應弦而倒者前後相屬。乘勝逐北,至于桑乾,去代二百餘裏。長史諸将皆以為新涉遠,又受節度,不可深進。彰曰“率師而行,唯利所在,何節度呼?胡為走遠,追之必破。從令縱敵,非良将也。”一日一夜與虜相及,擊,大破之。彰乃倍常科大賜将士,将士無不喜悅。
璀璨星光在廣袤的夜色上拉出一道寬闊天河,遙遠深燦,無邊無垠。
甄宓對着銅鏡卸下釵環,拿梳子慢慢梳理秀發。鏡中的女子天姿國色,只是眉心微蹙似有化不開的濃愁。身上素紗禪衣如穿梭風中的雲,被夜風輕輕拂動,似真似幻。
甄宓的目光忽然變得飄渺,眼前仿佛又出現那個朗月清輝般風姿特秀的男子,手執酒樽對着她柔情淺笑“只要是你給我的,即便是穿腸毒藥我也照喝不誤。”
倏爾,那人面貌一變,劍眉星眸、性感薄唇,亦是柔情脈脈地握住她手“宓兒,四弟若出征得勝而歸,那你我的處境便困難了,所以為了我們的将來你也一定要幫我。只要讓四弟喝醉無法出征即可。”曹操雖然冊立曹丕為魏王太子,但始終在有意無意地提攜和磨砺曹植。歷史上的廢太子不在少數,他曹丕豈能做哀之而不鑒之的人。
今日晚間曹丕設宴請曹植過府相聚。宴至中途,曹丕借口不勝酒力而退席,只留甄宓陪曹植繼續宴飲。
“四弟,”甄宓執起酒樽,鳳目輕眨掩去心中愧疚“我敬你一杯,望你早日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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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看着她,臉上漸漸蕩開笑容,這一笑仿佛玉樹映碧水,朗月上東山。他執樽拱手“多謝二嫂。”仰頭便是一杯。
甄宓放下酒樽還未開口,只聽曹植又說“此景此情,若是二嫂能撫琴一曲,弟當自飲一壇。”
“好。”她點頭,起身坐于長案前,鳳儀萬千照得滿堂熠熠生輝。“不知四弟想聽什麽曲子?”她擡首相問。
曹植的目光如春風拂面,撫過她鬓邊青絲“皆可。”
甄宓在這目光下略有恍惚,匆匆低頭彈撥琴弦。
琴音高昂急促,如風起雲湧,兵馬嘶鳴;俄爾弦輕音低,化作繞指絲柔,幽咽糾纏;琴音搖曳之中,暗雲馳騁,驚心動魄;細弦波蕩之時,殺氣四溢,駭人聽聞。
曹植就着琴音自斟自飲,不知不覺一壇已空,人已酣醉。
“快來人,送臨淄侯回府。”甄宓和兩個婢女一同将醉意濃重的曹植扶起。突然,手腕被人悄悄握住,她擡眼正對上那夾裹着疼惜的醉眼,那人張嘴“可是二哥的意思?”
甄宓內心大驚,抽回手,慌亂地錯開眼。
曹植卻已掙開扶他的婢女,經過她耳畔輕輕說了句“沒關系,只要是你給我的,即便是穿腸毒藥我也照喝不誤。”語罷,一個人跌跌撞撞便往前去。只要她此生喜樂平安,他不要這魏王之位也無妨。
甄宓怔怔站在原處她突然很想哭又突然很想笑,老天到底是待她太薄還是待她太厚。
阿真動身将窗戶合上,轉頭見甄宓還在對着銅鏡發呆,“夫人,夫人……”她輕喚兩聲,只當她是醉了“夫人今天喝了不少酒,定是醉了,早點休息吧。”
甄宓這才拉回那随風飄遠的思緒起身躺在了床上,她寧願是自己醉了,可偏偏此刻的她是如此清醒。
《三國志》:二十四年,曹仁為關羽所圍。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将,行征虜将軍,欲遣救仁。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罷之。
暮色暗淡,殘陽如血,金紅的落日垂在西邊天際欲沉未沉。院中積雪未化,在晚霞映照下好似蒙着一層金沙,光華璀璨。寬敞的卧室中黑壓壓跪滿了人,卻未聞一聲半響,只有火盆中熊熊燃燒的炭火間或“哔啵”出聲。
曹操身擁水貂裘盤腿坐于榻上,兩鬓斑白,銀須滿腮,向來筆挺的脊梁微微有些佝偻。最後一絲殘陽透過窗縫溜進房間,正好落在他面前。他緩緩伸手用指尖撥弄着那縷光線,細長的桃花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倦意和清愁。人生最大的敵人莫過于歲月,世間最大的無奈莫過于英雄白首,美人遲暮。縱使是曾經叱咤風雲的亂世枭雄,也終有埋身黃土的那一天。
曹操瞟了眼下首跪着的衆人,有些吃力地開口“孤年少舉孝廉,欲為一郡守。後蒙聖恩遷典軍校尉,欲望封侯作征西将軍,然後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将軍曹侯之墓',此當時之志也。然而正值董卓亂朝,興舉義兵,後又破袁氏,收荊州,平關中。孤今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或有言孤觊觎皇位,妄言爾!”他盯着那縷殘陽忽然笑了“倘若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他停了一會兒,向曹丕招招手。
曹丕含淚跪着移近他榻邊。
曹操端詳他須臾,拍了拍他的臉,将手搭在他肩上盯住他道“孤諸子中你不算天資最佳者,但卻是最适合坐王位的。今後這個家,這份基業就交給你了,善待你的兄弟和家人。”他重重一拍曹丕的肩,似乎此舉已用盡他全部力氣,随即閉起眼睛靠在背後大枕上,聲音蒼老低沉卻依舊威儀“天下尚未安定,孤死後不必遵古制,葬畢,皆除服。将兵屯戍者,皆不得離屯部。墓中不得藏金玉珍寶。”
跪着的文武官員立即伏地叩拜“諾。”
最後那絲殘陽終究被黑夜吞沒,曹操伸手去抓,卻只有一手空虛……
邺城魏王宮中一片素稿,前來追悼的文武官員擠滿了靈堂。
陳群從靈堂出來就看見賈诩正在門口望着天若有所思。“文和(賈诩字)。”他上前喚了一聲“你在看什麽?”
“長文(陳群字)啊,”賈诩轉頭對他道“只怕……是要變天了”他說完這句拍拍對方的肩,先一步離去。
陳群聞言亦擡頭望天。雪後晴空,一碧如洗,一輪暖人的日頭高挂空中,哪有一點要變天的樣子。可是他卻也如賈诩一般輕輕嘆道“是啊……要變天了。”
《三國志》:二十五年庚子,王崩于洛陽,年六十六。谥曰武王。太祖崩,太子丕嗣位為丞相、魏王。尊王後曰王太後。改建安二十五年為延康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