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
曹彰只覺自己被人一把推開,一道欣長的身影已在剎那間将黃元橫抱而起。
“快去傳醫士和産婆。”曹丕臉色煞白額角隐隐有青筋顯露,一邊吩咐仆人一邊抱着黃元往偏房趕。
卞夫人動身跟到門口,卻被甄宓和一衆婢女、婆子攔下“兒媳還是陪母親在此處等吧,這裏清靜也好祈求神明保佑三弟妹。”
卞夫人這才折回身,拍怕她手道“還是你考慮周到。我真是急糊塗了。”
天灰雲暗,偏房中已掌起了燈,燭火忽明忽暗,來來往往的丫鬟、婆子更是将小小偏房擠得水洩不通。然而人雖多卻靜的出奇,唯有黃元低抑的呻吟聲自屋中傳來,斷續落在屋外那二人耳中。
幾名緋衣婢女端着銅盆魚貫而出,盆中盡是濃重的血水。再有婢女端了清水進去,片刻出來仍是駭人的血色
玄月初上,映得屋外兩人面容雪白。
忽聽一聲亂響,兩名醫士倉皇步出,其中一人險些被門檻絆倒。
“三公子……”其中一人弓着九十度身“時間太久,夫人怕是撐不住了,請公子示下是保孩子,還是保大人?”
曹彰平日裏氣吞千軍的朗目此刻空洞無神,似沒有靈魂一般。他呆呆望着房門,竟像沒有聽到醫士的話。
“混賬!”曹丕怒喝“當然是保大人!”他山青錦袍上布滿了斑駁血跡,分外刺目。那都是黃元的血,那血滲進絲帛的紋路附在他的身上冰涼刺骨,帶來沉重的恐懼。
“諾。”醫士見二人如此反應,再不敢多言,哈了哈腰急忙進去了。
黃元本已疼得迷迷糊糊,喃呢着要産婆保住孩子,忽聽房外那聲怒喝,意志又漸漸回轉。
房中一聲嬰兒啼哭刺破夜空。曹彰渾身激靈靈一顫,終于回過神來。
一個産婆笑嘻嘻地跑出來“恭喜三公子,夫人給公子生了個千金。神靈保佑,母女平安。”
曹丕仰天長籲,拉緊的弓弦終于在那一刻松回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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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快進去看看夫人和孩子吧。”
床榻之上,黃元緊閉雙目,烏黑長發散瀉枕旁,觸目驚心的墨色襯着一片冰冷的白緞,安靜得仿佛睡了過去。她聽到腳步聲緩緩睜眼,那偉岸高挺的身影就站在榻前幾步遠默默注視她。
曹彰雙手在廣袖中緊緊攥拳,極力克制住體內噴薄而出的——想要去抱一抱榻上之人的沖動,僵硬地背過身去看孩子。
孩子由婉寧抱着遞給他看,粉撲撲皺巴巴一小團正在襁褓中酣睡。不知何時慈父的柔情溺愛已爬滿眼角眉梢。
婉寧哄着孩子,輕聲說道“請公子為姑娘取個名吧。”
“就叫清晏罷。”他伸手去點孩子小小的鼻頭,其實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他都已在兩個月前想好了名字。
“青燕?”婉寧實在想不出這名字有什麽好寓意。
看到孩子鼻頭動了動,他收回手“是四海清明九州晏如的清晏。”又看了眼榻上之人“好好照顧夫人。”語罷便走了,步子不急,卻極大。
兩痕淚,如溶溶月華直墜下來,在青綠絲質的秀枕上勾留不住,于貢緞墊褥上濺落兩點,眼見得又淺了,幹了。黃元望着房頂,他真的恨她至此麽,以至于她難産差點母女難保,他也不過逢場作戲在屋中說了幾句話便匆匆走了,好似這屋中有鬼魅要鎖他性命一般。
《三國志》:琰(崔琰)與訓(楊訓)書。有白琰(崔琰)此書傲世怨謗者,太祖怒,罰琰為徒隸,使人視之,辭色不變。太祖令曰:琰(崔琰)雖見刑,而通賓客,門若市人,對賓客虬須直視,若有所嗔。遂賜琰死。
黃元得知崔琰死訊時,許昌城中已将此事傳得滿城風雨。她逗着搖籃中的小人兒微微嘆口氣:什麽書信怨謗,不過是曹操鏟除異己的幌子罷了。崔琰清譽滿天下,曹操疑心重對他始終有所忌憚。他深知自己在世時尚且能鎮得住崔琰,但等他百年之後少主繼位就未必了。曹操這是在為自己的繼位者鏟除障礙。
幾日的大雪後,冬日又恢複了往常的幹冷,陣陣北風寒意十足,掀得曹植書房外一幕風簾晃動了幾下。
崔煙岚在書房門口站了會兒,揮退了随行的婢女獨自走了進去。
曹植見妻子神色憔悴心頭不由一軟,擱了手中竹簡,按了按睛明穴道“煙岚,我不是讓你在房中休息麽。我這邊的事你不用記挂。”
崔煙岚臉色白得異常,邊走近他邊說“妾身今日來是有要事與夫君說。”
“何事?”曹植盯住她,總覺得今日的妻子與往日不太一樣。
崔煙岚從廣袖中抽出一道書信平鋪在他書案之上“請夫君休了妾身。”如今她父親崔琰獲罪被殺,她已然成為曹植争奪嗣位的一大掣肘。因此,她不能拖累他。
曹植臉色大變,他唰得起身“煙岚,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頓了頓,語調變沉“我是不會休妻的。”崔煙岚嫁進曹家數年一直都賢惠體貼。只可惜他的心今生已經給了另外一個人,他虧欠她的只能從其他方面彌補。
“妾身一介婦人不懂什麽大道理,只是知道夫君是有大抱負的人,不能因妾身的緣故連累了夫君。”崔煙岚看着那封拟好的休書緩緩說道。
曹植嘆口氣,語調越發溫柔“這些事情我自有分寸,你就不要瞎操心了。”語罷,他拿起那封休書就要撕,卻在剎那間被一雙冰涼的柔荑緊緊抓住手腕。
“夫君,”崔煙岚擡頭,整張臉連同嘴唇都白得幾近透明“夫君忘了三哥的孫夫人了麽?即便夫君容得下妾身,公公也不會容下妾身的。”
此話一出,曹植臉色也白了幾分。他差點忘了孫采薇這個前車之鑒。腕間傳來冰冷的顫栗之感,兩道劍眉不由緊跟着深蹙。
“夫君……”崔煙岚帶着哭腔下跪哀求“就當妾身求求你了,妾身不想落得和孫姐姐一樣的下場。”
曹植目光落在那封休書上徘徊良久,最後苦笑兩聲“你回了娘家也好,趁還年輕找個良人再嫁了罷。”他重新将休書鋪好,拿出私印蓋了章。雖然下堂棄婦名聲不好聽,但總比在他父親手下香消玉損來得好。他還未及擡頭,陡然有一道深紅血跡直濺宣紙,暈染了幾個娟秀小篆,開出一朵朵凄美的花。
“煙岚,”曹植迅速繞過書案抱住神智開始迷離的崔煙岚“你……你怎麽……這麽傻。”他抱住懷中之人有些不知所措。
崔煙岚伸出手吃力地撫上那張令她癡戀一生的臉龐“夫君,妾身……不能再陪你了……”她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剛才一番話不過是想讓曹植簽下休書罷了。因為她知道曹植親自休妻和曹操逼他休妻是完全不同的結果。這鶴頂紅是她來之前就已經喝下的,此生不能再做他的妻子那她活着又有什麽意義。
曹植拼命忍住淚搖頭“你別說了,我這就給你找醫士。”說話間就要起身。
崔煙岚卻死死拽住他的衣袍,躺在他懷裏費盡地搖了搖頭,能死在他懷中她就已經很知足了。她已然氣若游絲雙眼卻依舊含情脈脈地看着眼前之人“如有來世……我還……還想做你的……妻……”
曹植緊緊握住她的手,閉上眼,睫毛上隐約有晶瑩的碎光。
門簾再次被呼嘯而來的北風掀動,寒氣長驅直入,門口炭盆中的火焰被壓得一暗。
屋中靜了許久,忽又響起一個字“好……”如有來世,他一定只做她一人的夫君。
《三國志》:二十一年,夏五月,天子進公爵為魏王。公子彰封鄢陵侯。二十二年冬十月,天子以五官中郎将丕為魏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