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代容顏為君盡
鬧劇終于告一段落,衆人皆屈身行禮“參見陛下。”
浩瀚宇宙中一點星眸,帶着耀眼卻無溫度的光芒緩緩掃過眼前一行人,最後将目光落于郭照臉上。曹丕開口“阿照,你的臉怎麽樣?到底怎麽回事?”
郭照聞此言立刻淚如雨下,哽咽難言“禀陛下,臣妾,臣妾……沒事”那對顧盼生姿的杏眼,即便是哭時也依舊千嬌百媚“臣妾的宮女不小心沖撞了甄姐姐,姐姐便不依不饒地要責罰她。臣妾只不過是替那宮女辯解了幾句,甄姐姐竟要連臣妾一并責罰了。臣妾一人受點委屈倒沒什麽,只不過如此一來宮廷規矩何在,天家顏面何在。還望陛下做主……”
甄宓還福身行着禮,耳聞郭照信口雌黃,忍不住為自己辯解道“啓禀陛下,臣妾……”
“宓兒,”熟悉卻又似隔着千山萬水的聲音自頭頂傳來,不帶任何感情“你太疏于管教,以至于底下宮人膽敢辱打帝妃。”聲音略有偏移“高雙,宮女辱打帝妃當如何處置?”
中常侍高雙趕緊哈腰“啓禀陛下,宮女辱打帝妃乃是以下犯上的重罪,依照宮規應當杖畢。”
曹丕瞟一眼垂首行禮的甄宓和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阿真“念宮女阿真随侍多年還算勤懇,免了死罪,杖責五十,逐出宮外。另責夫人甄氏,回宮思過。”
“陛下,陛下饒命,陛下饒命……”阿真吓得伏在地上不住磕頭,杖責五十即便不死也是少了半條性命。她大哭着向曹丕求饒“婢子不是有意的,婢子不是有意要打郭夫人的,是郭夫人她……”
郭照杏目一橫示意她的兩個小太監“你們還不快将她拉出去,還要讓她在這裏擾了陛下的清聽麽?”
“諾。”兩個小太監會意,上前一把托起早因恐懼而全身無力的阿真。
阿真拼命哭喊掙紮,但還是抵不過兩個小太監的力氣大“陛下,陛下饒命啊,夫人救救婢子,夫人……”
甄宓豈能忍心眼睜睜看阿真受此不白之冤“陛下,請聽……”
“行了,”曹丕喝斷她“此事就到此為止。”墨黑廣袖一拂,負手便走。
“陛下,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陛下怎能只聽郭妹妹一人之言,便草草了了此事。”甄宓霍地起身,迎光婷婷傲立。他不冊立她為皇後,她可以找借口安慰自己;他冊納新的嫔妃,她也可以找借口安慰自己。可如今他竟然連自己的一句解釋都不聽,便草草認定錯在自己。她終究是忍不住了。
曹丕腳步一頓。
高雙跟着停步偷偷觑了眼天,明明豔陽高照卻總覺耳畔有隆隆雷聲,風雨欲來。
“怎麽,你覺得朕是偏聽的昏君?”曹丕側身斜視她,冠玉側臉在玄色錦袍的襯托下越發冷峻而高遠,可望而不可及。他将目光投向遠處一株芍藥“甄夫人妄自失言,辱沒君上,着罰奉半年,禁足一月,自省思過。”
仿佛有一支利箭穿胸而過,帶出一道鮮血,那傷口早已疼得麻木,只剩下無盡酸楚侵襲四肢。甄宓望着那巧奪天工的側影,猛然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那個如天神般高貴而遙遠的帝王還是當年那個對她含柔淺笑,對她說“不要怕”的玉面公子嗎?
那一年袁紹兵敗,邺城城破,她與一衆袁氏女眷相聚于袁府後堂。她內心雖然惶恐不安,表面卻極力保持冷靜,在一片相擁而泣的女眷中鳳儀娉婷,靜靜看着一列曹軍踏入後堂。最後進來的是個弱冠兒郎,玄甲戎裝在他已然修長挺拔的身軀上不見粗蠻,但見華貴彌漫周身。
那弱冠将軍見到她先是驚豔一怔,而後邁步而來,半垂星眸溫柔含笑“不要怕。”他對她說。
甄宓只覺那一刻日月失色,她的世界裏只剩這浩渺廣宇中的一抹璀璨星光。
在衆人詫異震驚的目光中,甄宓緩緩走向曹丕,一步一頓,似乎踏在荊棘上,步履維艱。有溫熱的水劃過臉頰,如斷線珍珠,熒光一閃沒入草叢。
是誰曾對她說情深不悔,是誰曾對她說此生與共,又是誰曾對她說海枯石爛生死相依。原來萬紫千紅開遍,到如今都化作斷井殘垣。她本以為即便自己做不了他的心中至寶,也好歹有十幾年夫妻情分,卻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自己對他來說,或許只是絕色容貌賞心悅目而已,再或者是扳倒曹植的一枚棋子。
“陛下……”甄宓望着曹丕,眼眶酸澀,然而淚已流盡“臣妾當年以此容貌得陛下青睐,卻不能以此容貌得到陛下的心。”青蔥玉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支金釵。“如今情分已盡,妾留此容貌還有何用。”一道殷紅赫然劃破白皙無瑕的臉龐,鮮血湧出,順勢而下。
衆人又是一驚。
那金釵還要再畫第二道,卻被一只修長的手猛地按住手腕。
奪過她手中金釵,曹丕無際深海般的眸子明暗不定,握腕的手不由放柔了力道但不松開“甄夫人受邪魅沖撞,一時亂了心智。來人送夫人回宮。”他松手,将面無血色的甄宓交給兩個宮女“宣太醫令。”頓了頓“宮中有邪魅,再宣太祝令祭祀送神。”說完此句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諾。”衆人垂首施禮“恭送陛下。”
郭照起身,默默看着那抹蕭瑟苦楚的倩影在宮女扶持下漸行漸遠,雖然依舊步步生蓮,實則已是了無生機,紅退花殘。自己明明是該高興的,然而怎麽也笑不出來,似有一根弦牽着嘴角和心,只要嘴角一動心便針刺般地疼。她,她們,這些妃嫔對曹丕來說到底是什麽。腦海忽然浮現太後寝宮中那個與自己眉目相似的女人,那個鄢陵侯夫人。她低頭,池中的媚影依波蕩漾綽約生資,她漸漸有些明白了。
新月如痕,無垠清遠,嘉德殿內外靜谧如夢境沉沉,仿佛能聽到朵朵栀子花在夜色深處悄然綻放。殿中十八盞燭火亮如白晝,将帝座上的人影投向身後的玉雕屏風拉得欣長,隐隐透着華貴和莫名的孤寂。
一個內侍弓着身,雙手高高舉過頭頂,手中捧一信箋趨步進殿“陛下,甄貴嫔派人送來的信箋。”
曹丕微微點了一下頭,目光不曾離開手中竹簡。
高雙立刻會意,取了信箋恭敬奉上。
将竹簡中最後一個字看完,曹丕方拿過信箋慢慢展開。一怔之下驚色就在剎那間越出俊臉,他猛然起身,吓得随侍的宮女、太監慌張下跪。手中信箋也在那錯愕失神的瞬間飄然落地。
高雙趕緊探手拾起,悄悄瞟了眼,只見上面只有娟秀的兩個字——珍重。
恰在此時,又有一小黃門匆匆跪于殿外“啓……啓禀陛下,甄……甄夫人在寝宮投缳自盡了。”
高雙恍惚間覺得眼前那玄色袍腳晃了晃。
曹丕望向殿外,眼光越過那名小黃門看向遙遠天際。珍重!那還是他們初為夫妻時因曹丕要常随曹操外出征戰,二人便許下約定:若是生離就互道一聲保重;若是死別則互道一聲珍重。短短兩字,卻是夫妻間心心相印的萬千情愫,即便天涯海角,即便陰陽相隔,此生依然牽絆。如今,她竟真要離他而去,卻還要向他道一聲——珍重。宓兒,你這是在怨我嗎?
曹丕沉沉坐下,從高雙手中再次接過那封信。信中篆體婉若游龍、翩若驚鴻,正如她人。他恍然又似看到初嫁曹家的甄宓身着九重紗緞,自挽一籃玉釵百合髻,環佩珊珊,踏着青石板路緩步走向遠征歸來的他。在他面前站定,她擡首“子桓,你變黑了。”字裏行間、眼角眉梢的無限疼惜與柔情也是這般風華絕代。
後宮争風吃醋,他心裏豈會不知,只是近來朝堂之事已令他分身乏力,他不想再為這後宮瑣事勞心費神。他白日所為只不過是想借她給後宮所有人一個警告,卻不想她盡這般絕決反抗。
此生恩情便在這“珍重”二字中終了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