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推開庫房門, 濃重的藥草味襲面而來,屋中央那只浮了厚厚一層草藥的浴桶,已散去熱氣, 如這十月天一般寒涼。
這裏如今已不能稱之為庫房,為騰出給小瑾治病用, 莫輕輕打掃幹淨,擺了張木板床。之後半月裏, 偶爾還會添桌置椅,插花挂簾, 久而久之,倒也成了間陳設簡單卻有模有樣的寝屋。
繞過浴桶,徑直走到床前。
床上人尚在熟睡,不知是不是剛泡完藥浴的緣故, 小瑾的額角已沁出密密一層細汗。
不過據說出汗能排毒, 大抵是好事,想來這藥浴還是有幾分效用,莫輕輕便也放了心, 替小瑾擦去汗, 掖好被角, 又坐了會兒,見沒什麽事,才起身離開。
待腳步聲遠去, 床上人緩緩睜眼坐起。蘇瑾背靠床頭, 輕揉方才被撞過的地兒,望着門的方向, 垂眸不發一語……
這日招廚失敗後, 又隔了三四日, 招工啓事歷經了一番風吹雨打,才終于再有人入食肆詢問。
适逢那日,莫輕輕正坐在櫃臺前惬意地翻看話本。
自陸文嫣将上卷借給她,真正仔細讀進去,她才發覺話本故事還真的挺精彩。大略是在說一個名為周意的男子,自小習武,抱有一副俠肝義膽,長大後,便下決心仗劍天涯,此去一路,懲惡揚善,還結交了不少有義之士的江湖故事。就連莫輕輕這個素日裏對武俠不甚感興趣的人,如今也三天兩頭端在手裏看,更別提一直都格外鐘情此類故事的陸文嫣了。
怪不得一說起這個,那姑娘就雙眼泛光。
莫輕輕正看到精彩處,關陽陽突然竄到櫃臺前,一臉惶恐地沖她擠眉弄眼。好一會兒,她才弄清這是何意,視線跟着關陽陽的示意,落到食肆內靠近門口的位子上。
那裏正坐着一個壯漢,身軀魁梧,背脊挺直,随行包袱還背在肩上,正朝食肆內四處張望。直至望向櫃臺,與她四目相對,莫輕輕才明白關陽陽為何如此惶恐了。
壯漢的臉上挂了幾條長疤,搭配他那副不茍言笑的神色,看着着實兇狠。比起來用飯,更是像來找茬的。不僅關陽陽,就連食肆內的其他食客,也都有些坐立難安,更有甚者,草草結帳麻利地溜了出去。
莫輕輕只得合上話本,親自迎上前。
“客官,不知您想吃些什麽?”
壯漢看她一眼,沉聲問:“您是掌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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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
聞言,壯漢露出些許驚訝,但很快就扶着桌子站起,整了整肩上包袱,拘謹地扯出一抹笑,沖莫輕輕抱拳道:“見過掌櫃的,我叫劉老五,您叫我老五就行。”
大抵是剛放下武俠話本,如今又見對方抱拳,莫輕輕下意識也要抱拳回禮,可轉念一想,她又不是江湖兒女,應該像平日那樣福身,但抱拳又比較有意思……兩手無主地搗騰一圈,莫輕輕頗有些尴尬,最後還是選擇福了福身。
這副無措模樣,完完全全落入了跟在身旁的蘇瑾眼裏,他嘴角一顫,趕忙別過臉,才敢不動聲色地揚起嘴角。
“掌櫃的,您這裏可是缺廚子?您看老五我成不成?”
莫輕輕一怔,“您是為這個來的?”
“對啊,難不成您已經招到廚子了?”
“那倒沒有,您快請坐。”斂去畏懼,莫輕輕在對面坐下,笑問,“您可有什麽拿手菜?”
“拿手菜……”劉老五揪着眉仔細想了一通,“紅煨肉我以前倒是常做,那算不算?”
“燒得好就算,那劉大哥可介意現在燒一份讓我們嘗嘗嗎?”
“沒問題!”
劉老五當即爽快應下,卸了包袱,就随莫輕輕一瘸一拐步入廚房。
光是憑一道菜的味道就對一個廚子下決斷,還遠遠不夠,故而莫輕輕都會站在一旁觀察。從刀工到擺盤,無一不算在評價範圍內。
劉老五看起來是個粗糙大漢,但下起廚來卻絲毫也不含糊,洗手挽袖系圍裙,井井有條一個也不缺,就連切肉也是方方正正,仔細上心。
切好肉,鍋底擺上蔥結,上鋪方正肉塊,倒入純花雕酒沒過,然後加鹽和醬油,蓋上鍋蓋用大火燒開,再轉慢火細煨。
這紅煨肉最好的法子就是不加水,以純酒煨煮,且不得加糖炒色。煨煮時,不揭鍋蓋,免得走油失味,如此做出的肉才最美妙。
煨肉還得耗上不少工夫,莫輕輕閑來無事,摸了摸袖兜,正好摸到餘下的一塊杏仁牛軋糖,便剝開外面的粗竹麻紙,順手将糖遞到小瑾嘴邊。
蘇瑾微愣,旋即兩頰泛紅,張口含走了糖塊。
莫輕輕也沒瞧他,絲毫不覺察,将手心的糖紙揉成團,扔進竈膛,然後問起坐在竈膛前的劉老五,“劉大哥,您臉上的疤痕是怎麽弄的?”
雖知這樣直接問多少有些失禮,但鑒于為自己和食肆着想,她還是決定問清楚。若是要入食肆的人,來路不明可不行。
好在,劉老五倒是絲毫沒覺得不妥,爽快應道:“這些傷疤,還有我這只殘腿,都是在戰場上留下的。”
“戰場?”
“對,實話跟掌櫃的您說,我多年前曾是軍中的夥夫,後來一次大戰中受了重傷,雖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但這條腿也就此殘廢了。”
憶起往事,劉老五神色悵然,搖曳地火光照在他臉上,忽明忽暗。
“後來,戰事平息,我因傷殘而退下來。不能盡一份力,我心中有愧不敢接受朝廷的撫恤,便找了家食肆做事。可惜好景不長,正好遇上山匪入村打家劫舍,一把火燒了食肆。沒了容身之處,我便離開一路往南,途中經過長洛縣,入內歇腳,看到您貼的招工啓事,才想進來碰碰運氣。”
大抵是知道她的用意,劉老五也不隐瞞,将自己的出身及來歷娓娓道來。雖聽着凄慘壯烈,但莫輕輕倒是不大懷疑其真實性。
方才見他忙活,破爛的鞋履正好露出他完好的那只腿的腳踝,能清楚瞧見刻字,莫輕輕依稀記得那是軍中後勤及雜役士兵才會有的。
說話間,鍋裏焖煮的也差不多到了時辰。
劉老五熄火揭開鍋蓋,一陣白騰騰的熱氣溢出後,便能瞧見鍋底那幾塊肉。火候控制得剛好,肉塊顏色紅似琥珀,看得極饞人。
出鍋端到外堂,劉老五拘謹地交叉着手候在一旁,而莫輕輕幾人則是圍坐在桌前一起品嘗。
肉塊炖得很爛,入口即化,即便是瘦肉也是如此,當真是應了袁老那句“肉爛不見峰棱,上口而精肉俱化”。不過莫輕輕覺得,光是瘦肉不塞牙縫這一條,便值得好一通稱贊。
肉炖得也極入味,鹹适得當,油水浸在肉裏,卻嘗着絲毫不膩味,莫輕輕一塊吃完竟還有些意猶未盡。
又忙去看關陽陽,見她吃得停不下來,便心中了然沒再多問。再去看小瑾,他倒是細嚼慢咽,過後還不忘沖她揚起一臉笑,開心地稱聲“好吃”。
莫輕輕當即有了決定。
“劉大哥,我是有意留下您的,就是不知您可願簽這份要契,再随我去縣衙備底?”
劉老五聽罷大喜,立即看向要契,然後難為情地撓了撓頭。
“掌櫃的,我不認識字。”
“沒事,我念給您聽。”
莫輕輕仔細一字一句念出,劉老五聽得認真,末了思量須臾,便再次爽快應了聲“好”。
好在字不認識,但名字會寫,兩人當場便簽好了要契,然後去縣衙備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