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掃一眼桌上比臉還要白淨的食盤,再望向面對面抱起肚子、懶懶靠着椅背休憩的父女倆,沅兒驚得良久沒回過神。
入府數年來,她還是頭次見老爺和小姐吃東西這樣幹淨的。
原來莫小娘子的手藝,竟是這般好?
想這之前,她可一直以為莫小娘子只會做些豬蹄烤肉這類的葷腥物,上不得臺面。直至今日,五六道品相極佳、色香俱全的菜肴被相繼端出,其中還不乏用珍貴食材烹制出的。雖沒親口嘗到滋味,但光是嗅着香氣,她便已發覺自己輕看了人。
原來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啊。
還是她家小姐厲害,花燈節上就那麽一瞥,竟也能瞧出此人的真本事。想及此,沅兒看向自家主子的視線裏,又多了幾分欽佩。
吃飽休息足,方如萱站起,沖對面人福了福身子。
“爹,那我先去找莫小娘子,盡早與她商議留在府裏的事。”
方威邊回味着香嫩鮮美的醉蝦滋味,邊懶懶地擺手。
“快去吧。”
出了堂屋,主仆二人便一路直奔廚房。結果剛抵達門口,就聞得裏頭一陣歡笑聲。夾雜其中的那道清脆明朗的嗓音,分外惹人注意。
方如萱搖頭無奈一笑。
這莫姑娘啊,還真是和誰都能聊得這般起興。
二人一入內,便驚擾了廚房裏的笑語,聚在一塊的婢子小厮紛紛垂首散開,老老實實候到旁側。莫輕輕也回頭望來,沖她颔首一笑。
“莫姑娘,我們去院子裏走走吧。”
方府的院子很大,大到一下子望不見頭。來時也只從抄手游廊上匆匆瞥了幾眼,如今走進,莫輕輕才發現,寬闊的院子裏還透着淡淡地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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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都是經過精心打理的,一簇簇,一團團,繁多卻不雜亂,甚是賞心悅目。若只看這裏,她甚至恍然有種置身春日的錯覺。
賞了綠意,又吸了口新鮮空氣,莫輕輕笑問:“方姑娘,那些菜點可還合你胃口?”
“莫姑娘的手藝自是沒話說,每道菜我都甚喜歡,不過要論最喜歡的,那還是最後那杯甜飲,紅豆芋圓牛乳茶,真是又香醇又甜适可口。”
說罷,方如萱停下步子,轉身示意了眼沅兒。便見沅兒從袖中摸出一只錢袋,恭敬遞與她。
“小娘子,這是今日付給您的工錢。”
接過、扯開袋口瞧了眼,白花花的銀子晃得莫輕輕一臉驚訝。
“這麽多?”
方如萱不以為然,“莫姑娘放心,一半是工錢,另一半是我爹的賞銀,都是你應得的。”
聞言,莫輕輕滿足地拉緊袋口。
“既是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這可頂她大半個月的收入呢!
收好錢袋,還不忘感慨一句:“做姑娘府上的廚子還真劃算,一頓飯不僅有這麽多人打下手,工錢也這樣大方。”
“你真這樣想?”
一聽這話,方如萱大為開心,也不拐彎抹角了,“那你上府裏來做事吧!做我的專廚,每日只需給我做飯,工錢也任你說!”
莫輕輕:“?”
怎麽聽着,這話還透着絲霸道總裁的味兒?
她正斟酌該如何回話,聽得方如萱又說:“如此一來,我既不用每日費心思往食攤上跑,你也不必勉強應付那些個不入流的人,豈不一舉兩得?”
沅兒在旁聽着,立馬察覺不對勁,下意識插了句嘴:“小姐,您何時去過食攤了?”
“啊?我……”
莫輕輕也不解問:“不入流的人?方姑娘這是何意?”
相較之下,自是莫輕輕問的更好回答,方如萱當即忽略沅兒的疑問,斬釘截鐵道:“當然是說那些煙花柳巷中的女子了。”
“前段日子在食攤前與你攀談的蒙面女子,是花樓姑娘吧?”
莫輕輕詫異地張了張口,“你認識她?”
“我怎會認識花樓姑娘?”方如萱面色頓時變得不大愉快,擡起下巴,視線飄向前方,“只是聞到她身上的香味,那股豔俗濃厚的香,只有花樓姑娘才會用。”
其實,還是因她爹每次從花樓回來,身上染得都是這種香,她才能如此斷定。
聽罷話,莫輕輕微眯起眸子。
原來是因這個,方如萱那日才氣沖沖離開,此後連着好些日子都沒來食攤。她本還以為是自己做的吃食不合胃口,今日見了面才有方才那一問。
想了想,她回道:“方姑娘,專廚一事,我怕是不能接受了。”
“為何?”方如萱先是詫異,旋即狐疑地打量她一眼,“是因我說了那姑娘?”
莫輕輕微微一笑,搖搖頭。
“不是,是我已有開食肆的打算。”
“食肆?”
“嗯!方姑娘喜歡我做的吃食,我自是高興,不過開食肆卻是一直以來的打算,這幾日已開始看合适的店面了。當然你放心,日後你若想吃什麽,大可來食肆,不論店裏多忙,我也定優先招待姑娘你。”
話都說到這份上,方如萱豈有不明白的。這事算是沒戲,她又不能強逼着人留下。
方如萱失望道:“那好吧,若是食肆開張,你說一聲,我去給你捧捧場。”
莫輕輕一雙眸子笑得彎成了月牙。
“好啊。”
從方府走出時,已是未時初。這也算是莫輕輕從小到大,花時候最長的一頓飯了。當然,只要一摸袖子裏鼓鼓的錢袋子,就是做到明日她也樂意。
小瑾一面牽着她的手蕩來蕩去,一面摸着空癟的肚子,剛擡頭要張口,就被莫輕輕搶了先。
“餓了?”
小瑾一頓,眨了眨眼,接着搗蒜似的直點頭。
“正好我也餓了。”
今日只顧忙着,他們竟連午食都忘了吃。
莫輕輕朝四周看,想先買個吃食墊墊饑。視線繞一圈,最後停在街拐角那處小食攤前。歡喜地牽着人奔過去,清脆地嗓音直敲攤主耳畔。
“大叔!我要份糖炒栗子!”
“姑娘稍等,馬上好!”
她竟差點忘了,眼下可正值板栗果大成熟的時候。天氣這樣寒涼,沒法子捂着熱騰騰的烤紅薯滿足咬上一口,剝一粒香噴噴又飽滿的糖炒栗子也不錯啊。
栗子抱在手,暖意立馬從手心傳開,漫向四肢百骸。莫輕輕貪戀地多捂上一會兒,才轉交到小瑾手裏,讓他抱着暖暖。自己則是揀了粒咔嘣一下剝開,将果肉遞給小瑾,又再給自己剝了一粒。
栗子肉軟軟香香,還熱乎乎的。咬一口,齒頰生香,清甜滋味在舌吼間彌漫開,簡直連肺腑都要給沁香了。
“小瑾,好不好吃?”
“好吃!”
小瑾歡喜地直點頭,趕緊又從粗麻紙袋子裏摸出一粒塞過去。
莫輕輕哭笑不得。
“好,給你剝。”
栗子雖甜,但秋日百味,莫輕輕吃着,卻不由得念起她夏日釀下的那壇桑葚酒來。想必這會兒也已變得甘醇濃馥,讓人久回味了吧。
這般心念着,莫輕輕卻一直沒找着合适的機會開封。直到半月後,再次見到柳妙妙,被邀去游湖時。
其實那日夜攤之後,不僅方如萱,就連柳妙妙,也有好些日子未出現。原本吧,一起流失兩個常客,莫輕輕是該郁悶的。結果偶然發現往日裏同她一樣準時的任修,竟也沒了人影。
敏覺地嗅到其中有貓膩,莫輕輕登時釋然。沒了幾樁生意還能再賺回,但一份難能可貴的感情,就沒這麽容易了不是?
可太劃算了。
游湖那日,下了場雨。
這場秋雨來得有些遲,也格外得溫柔。綿綿似薄紗,沿畫舫的博風板輕罩下。擊上泛起片片水花的河面,發出沙沙細響。
莫輕輕一把扯回了正并着雙手伸出去兜雨水的小瑾,拉着人到裏頭坐下。摸出帕子給他擦幹淨,佯裝愠怒地責備道:“天這麽冷,你還兜雨水玩,染風寒了我可不管你。”
不知是不是見慣了她這副模樣,小瑾如今不急也不委屈了,就樂呵呵沖她傻笑,盯着她,往她跟前湊。像只撒嬌的小狗,讓人沒了脾氣。
莫輕輕只好無奈地跟他互瞪起眼。
瞧着對面那二人,柳妙妙低眉淺笑,摘了頭上金釵,閑閑地将爐中的香片撥弄起,翻了個面。
“你們二人關系還是那樣好。”
“有嗎?”莫輕輕不甚在意地應着,将小瑾往旁邊推了推,傾身去将暖好的酒壇子抱到桌上,替二人各自斟了杯。
小瑾見了,立時也翻出只酒杯,學模學樣地擱到她面前,滿臉期盼地盯着她。
柳妙妙低笑出聲。
莫輕輕抽了抽嘴角,不情不願地也給他倒上半杯,“小孩子喝什麽酒……不準再要了。”
紫紅色的桑葚酒盛在月白花釉瓷杯中,顯得越發透亮晶瑩,就像是塊稀罕的寶石,還散着誘人的果香。柳妙妙盈盈端起淺抿了口,酸酸甜甜的,味道極好,入口還醇厚,回味綿延。
“這酒釀了許久吧?”
莫輕輕淡淡一笑,“算上今日,滿打滿算四個月。”
“果然,酒釀得愈久,香味愈濃厚。”柳妙妙擡眸,看向對面二人,莞爾道,“人也是,相處得愈久,感情愈濃厚。”
莫輕輕不置可否,也端起酒杯。
“柳姑娘,你今日有些多愁善感了。”
柳妙妙低低一笑。
頓了良久,才終于幽幽開口,“任公子,要啓程去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