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酒杯剛端起抵至嘴邊,便微微一頓。不甚蕩出的果酒,潤濕了唇瓣,莫輕輕下意識抿了抿。
嗯,酸酸甜甜的,滋味真好。
她擱下杯子詫異問:“上京是為春闱?那不是來年春日的事嗎?”
垂下眼簾,捏起帕子輕輕擦拭幹淨金釵上的灰漬,柳妙妙無奈一笑。
“說是長洛縣相距臨安,路途遙遠,趕路需得花上好些日子,勞身又勞心。為縣裏今年能多出幾個進士,知縣大人便與城裏富商合議,要在臨安城外盤下一間客棧,免費供他們赴考春闱的短時日住下,全心備考。”
莫輕輕聽得一臉仔細,也算是理解了任修的決定。
比起一面擺攤一面讀書,那自然還是專心撲在功課上更有成效,何況還是免費的住所,若她是任修,定也選擇後者。
只不過……
擡了擡眼皮,看向柳妙妙。
畫舫內燈火通明,對面人卻猶如燭燈下的那一抹陰影,安靜垂眸,散着比這陰雨天還要濃厚的沉郁氣。
不知該說些什麽,莫輕輕思忖後,索性給她滿上酒。順手,還将小瑾又塞過來的酒杯給拂到了一旁去。
柳妙妙不多說,端起一口飲盡。
雖出身飲酒作樂之地,但這姑娘的酒量實在不行。縱然是幾杯連續下肚,可畢竟果酒濃度低,竟也起了醺意。
美人披着酒香,雙頰酡紅,目起波瀾,支着額角閑閑地把玩起手裏酒杯。猶如淋在細雨中的一支紅薔薇,有些頹喪,卻也更嬌媚欲滴。
莫輕輕正欣賞得入神,對方卻突然望來,幽幽笑問:“莫姑娘,你堅韌豁達,如今瞧我這般貪戀着一個男子,還喝酒買醉,會不會在心裏笑話?”
“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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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應得斬釘截鐵,又面色如常,盯了半晌也不似說假,柳妙妙眸底登時泛起一絲光亮。
“你真好,樓裏姑娘都在笑我瘋了,風塵中漂浮,卻為一個男子魂不守舍,還是個書生。殊不知這世上,最鄙夷我們花樓姑娘的,便是這些讀書人。”
莫輕輕聞言想了想。
“任公子應不是這種人。”
談及任修,柳妙妙鮮有地露出幾許憧憬,軟了身子趴在桌上,顧自盈盈一笑。
“對,他不是,他那樣好。知我身份,仍坦誠以待,願繼續與我談詩論賦。明我心意,也不嫌棄,還說要存銀子替我贖身……”
“這樣好的人啊……可最後還是被我毫不留情回絕了。”
“莫姑娘你不知,贖個花樓姑娘有多難,還是正當紅的。桂媽媽獅子大開口,城裏商賈都要再三掂量的價錢,他如何付得起?”
“他曾說要像蘇司業那樣一身清正,還想入學士院。可卻不知,若一身清正,那些俸祿遠不足以将我贖出。他也不知,若娶了我,自己便會淪為學士院裏的笑柄。”
“真是個書呆子,什麽話都敢說……”
柳妙妙喋喋不休,莫輕輕安靜聽着不語,端起酒淺淺嘗了兩口,便也放下再不去碰。
酒是好東西,可也危險。平日聚一起,都是她說柳妙妙聽,今日卻因這酒,徹底颠倒過來。
別過臉看向畫舫外,細雨淅瀝,連綿不絕,前路像是罩在一片迷霧中,看不見盡頭,她們好似要乘着這只畫舫無盡往前……
等到小婢子匆匆忙來接人,莫輕輕才借了把油紙傘,領小瑾離去。
傘面不大,兩人緊挨着走才勉強夠用,可又因小瑾身材颀長,還得需一個踮着腳一個弓着腰,磕磕跘跘,滑稽又費力。莫輕輕有些納悶,怎地電視劇裏唯美的撐傘場面,到她這就這麽磕碜呢?
行不多遠,裙角就打濕一大片,搭在腳踝上,浸着寒意,莫輕輕顫着肩才可算想通。
是角色反了!
她一把将傘塞進小瑾手裏,“你個子高,你撐着。”
小瑾茫然接下。
“傘!”
突然高興地轉了轉手腕,落在傘面的雨滴被轉得飛濺起,仿佛在雨地裏澆出一個漩渦。擦掉不甚濺到臉上的雨水,莫輕輕不大高興地剜他一眼。
小瑾這才收斂,乖乖将傘撐好。
下雨天,街陌總是這樣清淨,兩人慢悠悠走在雨中的身影煞是惹眼。途徑紅胭鋪前,顧三娘一眼就瞥見。
輕喊了聲,二人立即停下。
“顧姐姐,怎麽了?”
“輕輕啊,有件好事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呢。你前段日子囑托我給你留意空置鋪子的事,有着落了!”
“真的啊?”莫輕輕歡喜地扯着小瑾又靠近鋪子一些,“是何處的鋪子?我們現在就去看嗎?”
顧三娘聽罷一笑,“傻丫頭,你急什麽?下雨天,人家可未必肯費那工夫,等天晴再說也不遲。”
“可、可會不會被人捷足先登?”
莫輕輕是再不想那樣錯過了。
“不會不會,實話跟你說吧,鋪子主人是我店裏的常客,她已應下,在你看之前,這鋪子都不會租給他人。”
聽得這話,莫輕輕高興地眉眼齊飛,忙沖顧三娘言謝。回去這一路,更是愈想愈興濃,也不在意雨了,和小瑾一蹦一跳地往回跑。
心情好,淋一次雨也無礙吧。
是日夜裏,懷揣翌日大晴天的美好念想,莫輕輕睡了極美地一覺。而再睜眼,心情更是大好,居然真的天晴了。
她歡喜地爬起,興沖沖備好早攤要用的食材,摩拳擦掌準備早些出門,卻發覺小瑾還未起身。
敲門無人應,她便推門而入。只見被窩拱起,裏頭人睡得正香。
“小瑾,別睡懶覺了,該起身了。”
床上人哼唧一聲,卻未睜眼。覺得不對勁,莫輕輕走近端詳起他泛紅的臉頰,忙将手覆在額頭探了探。
“你怎麽還發燒了!”
話才吐出,就想起昨日的事,悔不當初地一拍腦門。
讓你得瑟!結果害了小瑾。
棄了出早攤的念頭,她匆匆出門請來大夫。
林大夫安詳坐在床前把脈,莫輕輕便像只熱鍋上的螞蟻,步子來回踱個不停。
“林、林大夫,您可得瞧仔細些,他跟常人不一樣,不舒服也不懂及時說。他不說我便不知,就容易耽擱。”
聽着小丫頭的碎碎念,林大夫捋了捋長須,搖頭一笑,收了脈枕站起。
“放心吧,就是染了風寒,我開幾貼藥,按時給他服下,再好好修養兩日就無大礙。”
“那就好……多謝林大夫!”
将寫好的藥方遞去,林大夫頓了頓,又補充問:“丫頭,聽說這小兄弟是你撿回的?你可知他是什麽人?”
莫輕輕一愣,茫然搖頭。
“怎麽了?”
“也沒什麽,是我探他脈象,雖虛浮卻穩實有力,似是習武之人,這才好奇一問。”
“習武?”
細細咀嚼着這兩字,莫輕輕下意識跟上,猶豫問出一直以來的猜想,“林大夫,您說的若當真,那他這股傻氣就不是天生的對不對?您看,世上哪有傻子文武雙全的?”
文武雙全?
林大夫停下,思忖片刻。
“這話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這樣,過幾日他風寒好了,我再上門給他複診,順勢也瞧瞧他的神志。”
莫輕輕忙感激謝過。
跟着林大夫去抓了藥,一回家她便給煎上。中藥着實苦,解開紙包時就能聞見,何況煎好後。
小瑾怕是不容易喝下。
幸好早想到這,抓藥時還多買了些川貝母和羅漢果,回家途中,又買了幾顆個大飽滿的雪梨。
爐子生了火,藥罐子煎上,待從罐口騰騰冒出熱氣,莫輕輕便去竈臺前忙活。
梨皮性涼,能清熱解毒,她便不像往常那樣削皮食用,而是拿鹽搓洗幹淨,再切塊去核,搗汁過濾,留下最後的純梨汁。
生姜、紅棗及川貝母都被她拿石缽搗碎,混入梨汁裏,入鍋,蓋上鍋蓋,大火煮開後,再換小火慢熬一柱香的時辰。最後濾去底下殘渣,加入糖和羅漢果繼續小火細熬,直至成粘稠的糖漿。
取了夜攤時用的竹簽子,去尖端磨平滑。沒現成的模子可用,她就用今早準備做生煎的面粉在砧板上鋪開,拿木箸凹出形狀不一的面粉洞,将熬好的糖漿分滴進,再一一擺上竹簽。
藥煎了約摸一個多時辰,胖胖的鍋肚裏噗嚕嚕直響。熄火倒出汁,不多不少,剛剛足一碗。
莫輕輕對自己初次煎藥的成果還是極滿意,就是聞着苦了點。她挑了根小馬形狀、凝固好的棒棒糖,擱到碟子裏,便連着藥一起端進屋。
“小瑾,起來喝藥了。”
連喚好幾聲,床上人才蔫兒了吧唧醒來,盯着她眨了眨眼,然後抱起她的手又欲再睡過去。
莫輕輕好笑地又将人拍醒。
“乖,喝了藥再睡。”
小瑾被她扶着坐起,果然,剛瞧見那碗藥,便立即扭過臉,不開心地直搖頭。莫輕輕只好将棒棒糖在他眼前晃了晃。
“小瑾喝了藥,這個就給你吃,好不好?很甜喔。”
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随着棒棒糖轉來轉去,小瑾到底還是乖乖張開嘴,皺眉擠臉,任她把一碗藥喂下。旋即,一口含走了棒棒糖,又再躺下。
莫輕輕滿意地誇贊兩句,要端着碗離開。卻又被床上人抓緊了手,死死抱在懷裏不松開。
無奈只好再坐下。
“行,我不走,小瑾吃完就睡,好不好?”
小瑾笑嘻嘻點頭,抱着她的手不松,另只手,攥着棒棒糖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