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秋風和煦,帶着溫意,恍似輕柔的手,一下下撫過大地萬物。不經意間,莊稼地裏刮起了排排金色稻浪,田間小路也堆簇了片片野菊花海。金秋九月,正值蔬肥果熟的時候,路上随意輕嗅一口,還能聞見不知打哪飄出的陣陣果香。
轉眼已至秋,莫輕輕粗略一算,她穿來也有四個月了。
回想起剛醒時的迷茫和錯愕,以及飯都吃不起的困窘,再對比眼下的明朗和從容,家裏還小有存款。變化之大,恍如隔世,讓她心生好一陣感慨。
唏噓間,垂下井底的木桶已觸及水面。
她輕甩麻繩,便聽得啪嗒一聲,木桶傾斜拍打一下水面,然後緩慢下沉,很快就裝了小半桶。莫輕輕立即纏緊麻繩,小心将桶拉上來。
最後,再蓋好井蓋。
秋日的井水,仍舊澄明透澈,不過卻逐漸變得有些溫乎。這也是她喜歡井水最大的緣由,冬暖夏涼,好不體貼人。
提起半桶水入廚房,莫輕輕舀上一瓢,仔細沿着置有蒸籠的鍋邊緣澆了一圈。竈膛裏火很旺,不多時就将水燒熱,還咕嚕咕嚕翻騰起熱泡。伴随每一個氣泡的炸裂開,空氣裏那股香甜便又多濃上一分。
今日是重陽,收攤回家後,她就立即蒸了這一籠重陽糕。
前世裏,興起諸多國外節日,重陽的節日氣氛愈來愈淡薄。但好在她父母一直以來都十分重視傳統節日,每逢重陽,都必定起早蒸上一籠花糕。故而,重陽節在她的記憶裏,便是這撲鼻的糕點香。
蒸糕且得等上好一段時候,她索性擦淨手,走到院子裏。這才發覺今日格外安靜,尋了個遍,竟也沒瞧見小瑾的身影。
莫輕輕正欲出門找人,結果就聽外頭一陣噠噠地雜亂腳步聲。緊接着,小瑾急急巴巴沖進,見她如見救星,邊慌喊着娘子,邊躲到她身後。還沒等及莫輕輕細問,很快又一個小身影跟着竄進,吳小山鼓着一邊腮幫子,學模學樣地也躲到了她後頭。
莫輕輕:“……”
不知為何,總有股不好的預感。
“你們……”
“兔崽子別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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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一聲粗俗地罵咧話,将莫輕輕的聲音盡數湮沒。
下一刻,王婆子已掄着雞毛撣子追至院門前,一手扶門框,一手叉腰,躬着身子喘了好大一口氣,才指着院子裏幾人氣惱罵:“兩個小兔崽子還挺能跑,看婆子今天不打斷你們的腿!”
身後二人立馬吓得縮回了腦袋。
莫輕輕也神色一凜,趕忙上前兩步,堆着笑将作勢要沖過來的王婆子給攔住。
“婆婆別氣,有話好好說,氣壞身子就不值當了。這到底發生了何事?您跟我說,我幫您教訓他們。”
“就你?”王婆子狐疑地打量小丫頭幾眼。
突地又想起什麽,恍然“哦”了一聲,指了指小瑾,“婆子差點給忘了,這傻小子是你撿回的。那你說,該怎麽辦吧,他們兩個可是偷了婆子這麽多棗。”
“偷棗?”
莫輕輕微怔,詫異地轉頭。
這才瞧清,那二人各自都用衣裳兜了一包東西,死死抱在懷裏。小瑾不甚沒攥好口,一粒青黃果子正好從懷裏滑落,骨碌碌滾到她腳邊停下。
這不是棗子又是什麽?
怪不得要被人追着打。
她彎腰撿起“證物”,沒好氣地剜了那二人一眼,旋即攥在手心,重新覆上笑,沖王婆子求情道:“婆婆莫氣,是他們兩個不懂事,我代二人向您賠罪。”
“不過您看,既然摘都摘了,打也好罵也罷,都無濟于事,又不能再挂回去,是不是?不若這樣,權當這些是我向您買來的,如何?”
“你要買?”王婆子吃驚地兩眼一瞪。
有錢賺能有什麽不好?
眼珠子滴溜一轉,王婆子立馬想開,趕緊收了滿臉怒氣,笑眯眯道:“是你買的,婆子當然就沒什麽好計較的了。不過莫丫頭,你看婆子這鮮棗個大又水嫩,那都是極好的,怎麽着也值個……”
“咱按市面價算吧。”莫輕輕含着笑,不忙不慌打亂眼前人敲得噼啪響的算盤,“鮮棗買賣我也不懂,但絕不能讓您吃虧是不是?正好家裏有秤,我拿出來秤一秤,然後再按市面價給您。”
“市面價?”王婆子一聽,頓時有些不樂意了,抱手說道,“他們的棗哪有我家的新鮮,婆子可都算好了,再過些時候,等棗子再大些甜些,價錢肯定還能往上翻不少,沒想到被兩個兔崽子毀了。”
還能往上翻?莫輕輕但笑不語,這時候的棗最新鮮,價錢也賣得最好,若再等,可就沒那麽好的買賣了。這是真當她什麽都不懂呢?
還挂念着鍋裏的花糕,莫輕輕也懶得再多糾纏了,索性往旁退一步,微微一笑。
“婆婆,我想明白了,方才的價錢對我已然吃力,再往上我可負擔不起。罷了,我也不攔着,要打要罵随您,就當您幫着教他們做人吧。不過,還望看在他們尚不懂事的份上,您老人家多多手下留情啊。”
言罷,像是不忍心看,竟是嘆息一聲,直接背過身去。
小瑾、吳小山:“!”
王婆子:“……”
這、怎麽跟預料得不太一樣?王婆子登時變了臉色,看看那兩兔崽子,又再瞧瞧小丫頭。
打罵人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輕了不解氣,重了又添麻煩,哪裏比得上實實在在的銀子?這麽一想,王婆子立即妥協了,又腆着笑将小丫頭拉到身旁來。
“丫頭別急啊,婆子那是跟你開玩笑的。街坊四鄰的,哪能真多收你錢?就照你說的辦,按市面價算,怎麽樣?”
“婆婆說得當真?”
“當真當真。”
本就是他們有錯在先,莫輕輕倒也不至于得了便宜還賣乖,當時便爽快應下。拿了秤,秤好斤兩算好錢,才終于将這事圓滿擺平。
雖比預料中拿得少了些,但王婆子掂了掂沉甸甸的銅板,心裏還是歡喜得不行。在莫輕輕的相送下,正要離開,突然想起什麽又折回兩步。
王婆子伸着耳朵問:“莫家丫頭,你跟西區那書生是好上了嗎?”
“咳咳!”
莫輕輕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驚吓地望着王婆子,“婆婆,您怎麽還亂說話呢?”
“婆子可沒亂說,到處都傳遍了,說你還去了人家家裏,是不是有這回事?”
“……我是去買書。”
這話王婆子自然是不信的,買書還能買到家裏去?
“其實丫頭,那書生也挺不錯,人看着老實,樣貌也好,據說明年還要上京趕考,若是中了,那可是做大官……”
聽着王婆子循循善誘地勸說,莫輕輕扶了扶額,當真是切身體會到,什麽叫做人言可畏了。
花了好些工夫,她才終于将王婆子送走,折回入了院子,瞧見正湊着腦袋的那二人,登時清了清嗓子。
“你們兩個,站好。”
吳小山一聽,忙乖乖站直。倒是小瑾,傻笑着又想往她跟前湊,結果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回去,便只能委屈地撅着嘴,耷拉起腦袋。
莫輕輕可沒打算就此心軟,板起臉問:“老實說,偷棗是誰的主意?”
“是我……”吳小山怯怯地舉了舉手,旋即又一臉大義凜然,“莫姐姐,你要罵就罵我吧。小瑾哥哥只是說要吃棗,主意都是我一人出的。”
“你倒是敢作敢當。”莫輕輕微微一挑眉,“也不怕王婆婆告訴你爹娘,到時你娘又得追着你滿大街跑了。”
“啊!我把我娘給忘了……”吳小山着急地抓了抓後腦勺,乞求看着她,“莫姐姐,你不會跟我娘說吧?”
“看你表現,下次再犯,我新賬舊賬一起抖出來!”
莫輕輕威脅完這邊,又看向小瑾,頗有些無奈,“還有你,想吃棗幹嘛不跟我說?你想吃的,我哪回沒給你買?”
娘子生氣了。
瞧見莫輕輕板正的臉色,小瑾這樣想着,腦袋耷拉得更深,亮晶晶的兩團光在眼底直打轉。
莫輕輕眼尖,一下子就看出端倪,不由得停下責備的話。正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兇時,只聽得一旁的吳小山又小聲開了口。
“莫姐姐,其實小瑾哥哥好像是說你要吃棗,他摘的那些自己一粒都沒吃,都是給你的。”
“給我?我何時說……”
莫輕輕一愣,突地想起今早收攤回家,瞧見路邊賣棗的大娘時,她好像是小聲感嘆了一句“棗子也熟了”。
就因為那句話?
盯着垂下腦袋的小瑾好一陣,她心底溫熱與愧疚交織,不自覺走近了些,伸出根手指戳了戳小瑾的手腕,然後招招手,示意他彎下腰。
小瑾也好哄,見娘子好像不生氣了,立馬重新覆上一臉笑,乖乖照辦。
莫輕輕噗呲一笑,攥起衣袖,仔細給他擦着臉,“髒兮兮的,等下還要去山上祭祖呢。”
小瑾不聞,只是笑呵呵攤開手。
他的手心正攥着最大的那粒棗,在衣裳上蹭了蹭,然後歡喜地送到她嘴邊,“娘子吃,甜。”
莫輕輕接過咬一口,咔嚓一聲脆響,很快,汁水的清甜味感便在嘴裏徜徉開。
她眉眼一彎,笑道:“嗯,真甜。”
原來重陽節裏,不止有花糕的糯香,還有鮮棗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