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談及任修,莫輕輕下意識擡頭,眺望了眼書攤方向,略有所思。
“聽你這麽一說,好像是有兩日沒見着任公子出攤,興許有什麽事給耽擱了吧。”
擺攤嘛,不穩定也實屬尋常。
她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
再看向柳妙妙,目光卻是一頓。才發覺這姑娘竟眉頭深鎖,面上憂色越發濃沉。
“莫姑娘,可否求你幫我個忙?”
垂眸思忖良久,柳妙妙擡眼,祈盼望她,“眼下除了你,我一時也不知該找誰了。”
美人神情凄楚可憐,莫輕輕看着有些不忍。
“若有我能幫上的,你盡管說便是。”
雖然很快,她就開始為自己的草率而反思了。
收攤後,照柳妙妙的囑托,莫輕輕去到一家院子前。院子坐落于西區偏北角處,圍牆破敗,門楣陳舊,較之她家,還要落魄不少。
西區竟也有這樣的人家,倒是讓莫輕輕略吃一驚。
瞧了眼門旁懸着的小木牌,上頭還雕刻着一個端正秀雅的“任”字。她抿抿唇,回頭望向停在身後拐角處的馬車。
隔太遠,看不清從馬車裏探出半個身子的柳妙妙現下是何表情,但卻能明顯察覺,一束熾熱而濃烈的視線正纏在自己身上。
讓你嘴快就應下!這下好了吧,幫別的姑娘去看望人家的心上人,還不能實話實說,多尴尬?關鍵是,你跟任修也沒熟到要登門造訪的份上啊。
莫輕輕暗暗數落自己一通,硬着頭皮轉回身,不情不願敲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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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伴随一道微帶沙啞的聲音傳出,不多時,門被人從裏拉開。
“咳咳……”
任修輕握拳頭抵在嘴邊,連咳幾聲,驚訝望着門外姑娘,愣住了片刻。
“莫姑娘?”
見他面色慘白,身上披件厚重外衣,俨然一副重病之人的模樣,莫輕輕這會兒反倒顧不得尴尬。
“任公子,你生病了?”
任修回過神,忙笑着搖頭:“無礙,只是染了些風寒罷了,莫姑娘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我……”話題突然繞回,尚未想好借口的莫輕輕,視線微斜,正好瞧見了拽着她衣袖蕩來蕩去的小瑾,于是脫口而出,“我們是來買書的!”
“買書?”
“嗯!任公子此前說收藏有許多翰林學士的詩集,便想問你可願再割愛讓我一本。不料好幾日都不見你出攤,總覺得甚可惜,這才尋過來,任公子莫怪才好。”莫輕輕信口胡謅道。
為買書專程跑一趟,呵,想當年,她向爸媽要零花錢都沒編過這麽扯的謊,猛然這麽一說,莫名覺得臉上一通燥熱,她不自覺錯開任修的視線。
讓她更沒想到的,是任修還立馬信了。
蒼白的面色豁然開朗,染着幾許欣慰和驚喜,攏了攏身上外衣,任修興奮道:“不怪不怪,莫姑娘這般識才,我高興都來不及!快請進,我這就拿給你看。”
說罷,也不管人是否真的進來了,轉身便直奔屋子,外衣衣擺拖在後頭還跟着打了個旋兒。
任修這人,一身書卷氣,平日裏待人處事也慣來彬彬有禮,唯獨在談及翰林學士,尤其是那個叫蘇司業的人時,總能立馬變樣。言行舉止,無不像一個小迷弟。
眼瞧着人一溜煙沒了影,莫輕輕無奈一笑,只好自覺領着小瑾入內,在院子尋個地處坐下。
很快,任修咳着聲抱了幾本詩集走出。
“莫姑娘,你看看,喜歡哪本盡管說。”
“沒事,我不急。”莫輕輕随手接了本,像模像樣地翻幾頁,略略擡眼,“你的病瞧着有些嚴重,可請大夫看過?”
“看過,還開了幾貼藥。”
添上熱茶,任修在對面坐下,“姑娘放心,這點小病,修養幾日便能好。比起這個,那本游記你可看完了?不知最喜歡哪一篇?”
咯噔一下,莫輕輕後背一僵,恍然有了上課被老師點名的久違感。
這是要跟她探讨心得,還是要抽查她的學習成果?
“喜歡哪篇啊……”
抿唇思索片刻,她猶豫答,“蘇瑾?對!他的詩就很不錯。”
買書本意是習字,結果翻完詩集,她竟發覺看得通暢無阻,便也沒再對裏頭的內容上心,更別說記住作者名。蘇瑾,還是因小瑾的緣故,她才無意記住,想不到竟在這派上用場。
“莫姑娘真是好眼光!”任修突地一聲高昂贊美,将莫輕輕吓一跳。
擡起頭,只見對面人兩眼泛光,恍若發現不得了的事。
“蘇司業少有所成,學識膽識兩兼備,我也最是敬仰他。”
“蘇司業?”莫輕輕一愣,“所以蘇司業和蘇瑾是同一個人?”
任修微微一笑,端起茶潤了潤喉。
“莫姑娘有所不知,蘇大人名蘇瑾,字溫然,二八年紀便進士及第,後又受聖上看重,雖身為翰林學士,卻還兼任國子監司業一職,故衆人又稱他為蘇司業。”
“說起來,你手裏那本,便是我親手抄寫的當年殿試答題,其中就有蘇司業的對答。”
莫輕輕聽罷,下意識翻幾頁,最後停在一篇談論“立身行事”的文章上。篇幅太長,粗略掃一眼,她便直接瞧至了落款處。
“蘇溫然。”
話音落,一顆腦袋便跟着湊了過來,小瑾目光炯炯地望向她,好似在等她繼續說。看得莫輕輕哭笑不得,打趣地戳了戳他額角。
“你又湊熱鬧,又沒喊你,怎麽,你也叫蘇溫然?”
小瑾眨眨眼,似是想了好一會兒,旋即小雞啄米般點起頭。
莫輕輕神色一滞。
愣住半晌,她鬼使神差地再問:“任公子,關于蘇司業的事,你可否再與我從頭細說?”
“那自是可以了!”任修爽快應道。
端起茶,騰騰熱氣在眼前模糊開,他眼底的那絲仰慕卻越發顯著。
“不過我知曉得也不多,只知蘇司業及第是在三年前……”
蘇瑾年少成名,屬當年翰林學士中年紀最小,又因生得俊美無俦,還曾在京城轟動一時。當然,古往今來,才子諸多,任修也不是小姑娘,這些遠不足以被他這般敬慕。
真正的原因,是在一年前,正值蘇瑾受當今聖上重任,擔任國子監司業一職期間。那時,國子監發生了一樁命案。韋國公之子韋文德,在國子監就讀時,仗勢欺人,失手致一名學子喪命。兇犯有權有勢,受害者不過才七品官員之子,原本這事幾近要不了了之。
不成想,被油鹽不進的蘇瑾查出真相,直接在聖前言禀了此事。聖上震怒,雖念及韋國公舊日之功,留了韋文德一命,卻還是将人發配至了苦寒之地。
蘇瑾這般行事,是實打實惹惱了韋國公,可也因他不畏強權,暗地受到不少人的敬仰,尤其是讀書人。
任修,便是其中之一。
誠如任修所說,他對蘇瑾确實不算太了解,能說的不多。不過憑借他一句正經話,附贈三句贊揚的功底,也愣是說了半個多時辰。
帶着對這位學士的幾分贊賞,莫輕輕起身告辭時,小瑾已經昏昏欲睡。她牽着人走出,見馬車還等在原地。
柳妙妙仍耐心端坐在車內,見二人踩上車,立即焦急開口:“如何了?”
“放心吧,只是受了些風寒。看那樣子,不出幾日就能痊愈。”憶起任修方才的生龍活虎樣,莫輕輕甚至覺得都花不了幾日,說不定随時能好。
“無大礙就好。”
柳妙妙這才算松口氣,身子往後靠了靠,感激地望向莫輕輕,“今日之事,多謝莫姑娘了。”
“無妨,不過柳姑娘。”望了眼靠在自己肩上熟睡過去的小瑾,莫輕輕放低聲音,“我覺得任公子并非迂腐之人,比起這樣拐彎抹角探知他近況,你倒不如大大方方去看望他。作為朋友,也沒什麽不妥。”
柳妙妙微斂去笑,垂下眸子,默了半晌。
“莫姑娘說得對,我也信他。可正因如此,才更不想連累他。”她一張嬌面染了些苦澀,“我這樣的身份,若是與他走太近,會讓他遭人恥笑的。”
畢竟這世道上,誰會相信一個與風塵女子走得近的人,其實是個正人君子?
瞧出對面人心中所想,莫輕輕悵然垂下眸,摩挲着書籍封頁,沒再多言。
來之前,柳妙妙便将與任修的事說給她聽了。其實很簡單,不過是街上一次英雄救美,美人卻因此傾心,此後借買書之由,頻頻照顧書生的生意罷了。
可故事又有那麽些心酸,在于身份不對等。一個雖困窘、但即将進京赴考前途無量,一個卻墜落風塵身不由己、脫身之日遙遙無期。
用柳妙妙的話來說,他二人是誰也幫不了誰,誰也救不了誰。
即便是前世,身份不對等的兩人要長久走在一起,都需經歷頗多曲折,何況放在當下。莫輕輕喜歡看話本,卻不會天真到以為生活都能像話本那樣總是皆大歡喜。
她想,自己也無需再多說什麽了。
柳妙妙其實比她要勇敢得多,即便清楚這份戀情或許無果,卻依舊小心翼翼呵護着,視若珍寶。
她撩開車帷望向車外,看着随馬車緩慢行駛而後退的周旁景物,暗暗想,若是換作自己,怕是從一開始,就迅速掐滅了不該有的心思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