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裴今新從來沒有認真設想過再與裴尋相逢會是什麽樣的一幅場景。
如今裴尋真猝不及防地在他面前出現,提着紙紮的燈籠快步向他走近。
細弱的火光照映他微霜的鬓發,裴尋的确如同裴今新打趣般說得額間眼尾多了皺紋,面前的身影似乎也比印象中瘦削許多,身上有些髒舊的粗衣還帶着幾個很小的破洞,像是多年都沒怎麽替換過。
他這些年好像過得并不太好,裴今新得出了這麽一個結論。
裴今新說不清自己确認對方是裴尋的那一瞬間心裏都浮現了些什麽,仿佛沒有欣喜,沒有哀傷,那麽多年斷斷續續若隐若現的想念都仿佛從來沒有過。
他甚至為自己沒有一絲的激動而感到詫異。
但不知為何,他就這樣伫立在原地望着逐漸走近的帶着驚訝笑意的父親,鼻尖忽地酸了。
裴尋和裴今新兩父子間确實長得很相像。
那桃葉似的眼睛、月背似的鼻梁,蒼白又線條冷然的臉部輪廓都如出一轍。
郁知夜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自動自覺就松開了攬住裴今新肩膀的手,但仍沒骨頭一般懶模懶樣地站在一旁。
“新兒?”裴尋臉上挂着笑,很快便大步走到了裴今新身邊,說話的語調帶着驚喜帶着愉悅,帶着多年未見卻忽然相逢時的濃重想念。
裴尋提着燈籠就抱住了裴今新。
裴今新臉上尚有些茫然,被抱住的時候有些不知所措,也有剛升起來的寸縷愧疚,心裏湧起的情緒複雜難懂,空空的,泛泛的,卻不像是塵埃落定。
郁知夜用尾指在他視線內勾動幾下,挑眉無聲說:“傻了麽?”
裴今新才抿唇扯了扯嘴角,擡手回摟住了他的父親。
“我兒……”裴尋語調裏帶着些顫,感覺情緒要收不住時趕緊偏過頭一抹眼角,他按捺不住地在裴今新後背上拍了又拍,摟他摟得有點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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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裴尋的久別重逢雖是期待已久,卻也是意料之外,猝然相逢,裴今新一時難以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所以連反應都有些遲緩。
他心裏百感交集,未表露于面,微蹙的眉頭、慢半拍的回應,在裴尋看來是有些冷淡。
裴尋以為裴今新在責怪他作為一個父親的不稱職,心中難過和自責翻了又翻,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停下。
終究,裴尋只能松開裴今新,帶着點難過似的地望着他悶聲說出句:“怎麽連一聲‘爹’都不願意喊了嗎?”
裴今新眼神顫了顫,終究還是低聲道:“爹。”
“乖……新兒乖,”裴尋激動得拍拍裴今新肩膀,又緊緊地摟着了他,快要滿出來的欣喜使他整個人都微微有點顫動,好半天他才平複下心緒扭頭向郁知夜問候,“這是新兒的朋友嗎?”
尋找裴今新父親似乎比想象中更順利。
到此刻劇情已經完全超乎小冊子的記載,往後會發生些什麽故事全是未知,郁知夜也有幾分好奇。
“是,”郁知夜收起了些懶勁微微點頭,“裴叔叔好。”
“你好你好。”裴尋轉回來看着裴今新,松開手,借着燈籠的光一邊打量着裴今新如今的樣子一邊問,“你們進食了嗎?”
“剛吃過了。”裴今新從驟然相逢的失措裏漸漸恢複過來,心裏一陣陣泛起輕微卻不可忽略的酸意,他溫和地對着裴尋微笑着回問,“你吃飯了嗎?”
“沒,我剛從城外回來。”裴尋自見到裴今新之後嘴角幾乎是一直高揚着,話語中皆是掩不住的滿腔的欣喜,“我正打算去客……你們吃過飯了嗎,哦對對對吃過了,瞧我都有點失智了哈哈,你們要不要再吃點東西?天冷了要多吃點才有力氣。”
裴今新感受得到裴尋的高興。
那份高興不是作假,他終于知道這麽多年來裴尋也有一直在牽挂自己,父子的思念盡管用不一樣的方式表達出來,卻同樣深厚。
當年的真相究竟如何、這些年的不見是為何——許多想問的事情,一時間又都好像沒那麽重要了。
裴尋帶着裴今新和郁知夜去了他常去的一家馄饨店裏吃東西。
一路上,裴尋一直在問着裴今新這些年來的生活,裴今新一一回答着,偶爾伸手勾住郁知夜手指。
郁知夜在一旁聽着,沒想插話,也不覺得被忽視,不過還是在裴今新伸手過來時回握住,捏一捏讓他安心。
三人坐到食肆中,裴尋問兩人要不要再吃點東西。
郁知夜沒吃,裴今新要了一碗小的陪裴尋吃,也分了一個馄饨給郁知夜。
裴尋吃東西吃得很快,還冒着熱氣的大肉馄饨一個一個被送入口中,一下子大半碗就吃進了他的肚子裏。
裴今新見到父親後,似乎處處都能品出“他過得不好”,這個細節令他覺得難過。
酸澀之意萦繞眼前鼻間,裴今新撐在板凳上的手逐漸握上郁知夜的手。
郁知夜看了他一眼,牽了他的手在自己手裏把玩。
裴今新連小碗馄饨都吃不完,從碗裏又撥了大半給裴尋。
裴尋吃了一個大饅頭,又吃了将近兩碗的馄饨,連湯都喝盡了,慢慢地腹中、身上才能滿足起來,他直了直身,呼出的淡白水汽在涼風中一吹就散。
吃完飯後,裴尋原想送裴今新和郁知夜回客棧,但裴郁聽裴尋說已經找了客棧,就要送他過去,裴尋拗不過,只好答應。
路子越走越偏越冷清,到了裴尋落腳的旅店之後,裴今新和郁知夜發現那客棧真是破舊得像荒屋,帶了鎖的門被推開都吱吱呀呀地帶着脆響,仿佛多用點力都要從門框裏脫落下來。
裴今新眉頭一緊,方才深切明白早間大姨說的他投宿的客棧房間地板塌了個洞是怎樣一副危險情景。
裴尋居然還敢找這樣的旅店?
裴尋看着裴今新不太好的神情,有點不好意思地打着哈哈道:“沒事兒,這裏也就是舊了點,住着都還算清淨舒适。”
住這兒還能有什麽原因,唯這裏住宿價格低廉爾爾。
裴尋能賺的錢不多,花錢的地方卻不少,不敢多用。反正他運镖時風餐露宿都嘗試過了,破院子爛木屋也睡過,這樣的客棧也尚覺得能忍耐——至于上次那家塌洞的客棧,其實那個洞……而不是很大。
至少裴尋是那樣認為的。
而這家的話,好在客棧裏物件看着陳舊了些,但家具什麽的都還算幹淨整潔,裴今新也就沒再說什麽。
裴尋從樓下打了熱水來泡茶,滾燙的熱水倒入三個洗過後裝着茶葉的瓷杯中。
稍等片刻,郁知夜百無聊賴想端起茶喝一口,結果茶杯沒離桌一指就在郁知夜的手中“砰”一聲悶響炸裂。
驚變下,郁知夜迅速脫手了茶杯,冒着熱氣的茶水沾了他手一點,更多是灑到了桌面,滴滴答答地從桌上滴落到木地板上,還冒着些許水汽。
裴今新和裴尋都吓了一跳,裴今新更是立馬就站起了身走到郁知夜面前,拉着他手要看。
郁知夜指腹位置略有點紅,被裴今新小心翼翼地舉起看。
“沒事,”郁知夜也覺得驚奇,他自己手上倒是沒什麽太大的感覺,應該是沒被燙傷或割傷,連紅都沒怎麽紅,“沒受傷。”
“這茶杯居然能暗算人。”裴尋挺震驚地盯着桌面上裂開兩半的杯子。
裴今新和郁知夜聽了這話忽然覺得有些可樂,便一下子笑起來。
裴尋愣了愣,也跟着他們笑。
然而轉念一想,這店簡直處處是危機,屋子舊、陳設舊,連個茶杯都說不準什麽時候就炸開,這樣的住宿條件怎麽想都覺得有點悲哀,于是轉而露出哀嘆。
可一口氣嘆完,還是覺得好笑,忍不住又笑了一陣。
笑完之後,裴今新也不管什麽有的沒的,拉着裴尋到他和郁知夜投宿的那家客棧用自己的盤纏新開了個房間,随後也沒給裴尋再多說些什麽的機會,各自回了房間。
晚上睡覺時,裴今新從身後伸出一只手攬着郁知夜,比他傍晚抱着父親要緊。
“松點勁兒,”郁知夜虛嘆了一口氣,動了動,把姿勢調整得舒服一點,“要睡不了了。”
裴今新聞言迅速放松了些力氣:“現在可以了嗎?晚安。”
郁知夜一開始不是很習慣床上多一個人,不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睡了幾天差不多就習慣了,就當多了個會抱人的枕頭。
“睡得着嗎?”郁知夜閉着眼随口問了一句。
他和裴今新睡在一起這幾天,裴今新也總把香囊放在枕頭旁,每天要不是進行些別的舉動,說要睡沒多久就能入睡。
這幾日奔波,兩個小布囊都沒來得及換上新的藥材,今日裴今新又忽然與父親重逢,郁知夜就想他會不會有些失眠。
不過裴今新很快便回答:“睡得着。”
“行吧。”郁知夜已經有點困了,“好眠。”
對于裴今新來說,有了郁知夜在床上之後,助眠藥囊徹底成了裝飾香囊,而郁知夜身上的味道才是裴今新好眠的源頭。
剛重新相認的兩父子都有些拘謹。
第二日白天他們出了門,什麽也都沒做,僅是吃、喝、玩、逛,彼此都沒提分別的原因和歲月。
裴尋這些年生活條件确實不太好,衣服破洞沒補,冬天的存衣厚而不實,住的地方也總是将就,馬不停蹄地奔波幾年,懷裏也沒存下幾個銀兩。
裴今新給他買了新的衣服,他也舍不得穿。
裴今新和郁知夜帶裴尋一起去吃岩耳土雞鍋,金黃香濃的湯被喝了大半,粉絲被吃光,加了的肉菜也吃完了,兩大盤菌油面連根菇絲都不剩。
一起吃食時裴尋要搶着付錢,付完錢之後那副既肉疼又有些滿足的神情看得裴今新一陣心酸的好笑。
裴尋帶裴今新和郁知夜去看他這幾年資助過的小孩兒。
裴尋一過去,幾個比他穿得要完好一點卻髒得不行的小孩兒就圍了過來,叽裏咕嚕地抱住裴尋的大腿。
有小孩兒要去抱着郁知夜,被郁知夜揮揮手,做了個鬼臉吓走了。
“他們都是村裏的孤兒,爹娘早逝的,家裏太窮養不起的,不知道被誰遺棄的或者不願意回家的,平時都窩在這個別人不要了的荒屋裏。”裴尋小聲跟裴今新和郁知夜說着,“我有空就過來看看他們。”
“你的錢都花在了他們身上?”郁知夜的眼神淡淡掃過屋裏的環境。
這屋子估計被廢棄許久了,後院的房間有被燒過的痕跡,前院裏的野草長得老高。
大堂空空蕩蕩,門窗上打了好幾個木條補丁,堂裏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
恰逢晴天,屋頂上的幾個洞就尤其招人注意,當雲朵在大風中移動時,落在地上的光點便時有時無。
堂內的那群小孩兒年紀或大或小,小的大約七八歲,大的竟有十七八歲。
最年長的那個像是裏面的大哥,見了他們來之後腼腆地打着招呼,也不靠太近,含羞而安靜地站在一旁。
裴尋點點頭,滿懷憐愛地看着這群孩子:“也沒多少銀子。”
他們三人在這逗留了一會兒,聽小孩子們說說最近的生活,接着裴尋把早就準備好的銀錢給了他們。
不是很多,裴尋給完之後也不能大幅度地改善他們的生活,只是至少聊勝于無。
裴今新看着這一群小孩兒,同情之餘忽然覺着心情有些微妙,夾雜着對裴尋多年失散的隐形隔膜,有種自己的父親已經不是自己的父親的感覺。
裴今新想問:那我呢?
“他們總讓我想起你。”裴尋擡眼飛快地看了裴今新一眼,又愧疚似的垂眼。
裴今新霎時就無話好說了。
到夜間,他們才終于把話說開。
紙罩內的燭火依舊被風吹得有些搖曳,郁知夜沒有被屏蔽在這場父子談話之外,他盤腿坐在窗臺邊的長榻上吃着柿子幹。
裴今新和裴尋在離他不遠處的桌邊對坐。
“當年的事情究竟……?”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最後總循環起那歌詞:“最後才把話說開,哭着求我留下來……”
童年的記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