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寒冬臘月,家鄉裏的冬天并不常常下雪。
湖水則凍上了有好幾天了,湊近了往下看還能看到冰下游動的魚。
九歲的小裴今新好動,愛玩,拿着父親給他新做的陀螺就高高興興地出了門。
那天風挺大的,吹得街上的樹成了個不對稱的搖晃着的扇形,刮得樹葉嘩啦嘩啦地響。
童稚的聲音更響:
“快點,再快點!”
“抽它!別讓它停下來!”
小裴今新和一兩個小夥伴湊在一起拿着繩子抽陀螺,越走越遠,臉上手上都凍得有些紅,心裏卻興奮。
他玩陀螺的技術是極好的,要是他樂意,能抽得陀螺一直不停下。
其中兩個陀螺越靠越近,裴今新的那個還在不停地轉動,小夥伴那個卻快要停下了。
情急之下,小夥伴猛地一揮鞭,想把自己的陀螺抽活,卻錯把小裴今新的新陀螺抽飛。
漂亮的深色木陀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掠過衆人驚愕的神情,竟落到了凍住了的湖面上,滑開一段距離。
“對不起,對不起,”小夥伴的臉也是通紅,“我不是故意的,我再賠你一個。”
“沒事兒,”小裴今新知道小夥伴不是故意的,并不怪罪他,“我去撿回來就好了。”
裴今新小跑着跑到河邊去。
陀螺離岸有兩丈多,搭上兩個小裴今新都不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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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做了錯事的小夥伴也跟着他跑過去了,胖乎乎的小臉上甚至出了點汗。
裴今新拿着竹棍、樹枝什麽的都試了試,都夠不着。
他瞅了瞅冰凍了的湖面,又敲了敲,看起來好像凍得挺結實的,于是擡腳試着往冰面上踏。
“還是我給你買個新陀螺吧,”小夥伴最後還想勸一波,紅潤的臉上滿是認真,“我娘說了,不許到冰面上玩的。”
“我會注意安全的。”裴今新用腳試了沒事,收回腳開始趴着慢慢地在冰面上挪過去。
他也知道這樣做不安全,但那個陀螺是裴尋給他新做的,盡管他可以再買,裴尋可以再做,但都不會是這個陀螺了,他珍惜的,他想要回來。
小裴今新在冰上小心翼翼地移動有近兩丈了。
他伸着手,心裏懸着,就差一點兒就能夠着他的陀螺了。
小夥伴還在岸邊喊着他回來。
“咔。”裴今新趴着的那片冰忽然傳來細微的斷裂聲,使他心跳登時拔高。
裴今新一下不敢再動。
“咔嚓……啊!啊!”冰面裂開了一個大洞,小裴今新掉進了水裏。
站在一旁焦急的小夥伴也是吓得驚聲叫起來,小胖夥伴把裴今新落水的消息告訴別的小夥伴,小夥伴拿着消息去找大人,一個聲音傳着另一個聲音,裴今新的聲音被淹沒在水裏。
“咕嚕,咕嚕。”
冬天的水好冷,灌入口鼻,刺着眼睛,裴今新上下撲騰,難得捉到周邊的冰面,卻也再碎,裴尋給他做的陀螺也随着斷裂的冰塊一起沉沒。
後來裴尋趕過來跟着其他人把他救上來時,裴今新已經失去了意識。
裴尋慌得手都有點抖,仍兀自強行使自己鎮定下來,解開他衣帶,搓他手腳,又按他腹。
好一會兒,裴今新吐出幾大口水,半睜開眼掙紮着虛弱地看見裴尋:“……爹,咳咳……”
裴尋趕緊把他帶回家,替他換下濕衣服,拿厚棉被捂着他。
結果裴今新當晚還是燒起來了,高燒不退,意識也一直模模糊糊。
那幾天,裴尋幾乎把城裏所有的能找的醫師都找過了,最後卻是一位老游醫的醫治才使裴今新有所好轉。
可……游醫要的診金太高,所要的藥材也都是珍稀藥材,裴尋付不起。
裴今新落水的事也傳到了當時正在游歷的蔔樂耳中。
蔔樂曾與裴今新有一面之緣,當時他就覺得這孩子在音樂上必有一番造詣。
他看着裴尋四處籌錢未果,提出說自己可以出錢,但之後裴今新要跟在他身邊學琴。
裴尋原不答應。
老游醫又說,他手中缺了一味藥材,目前只能保他性命,但日後必有後患,他讓裴尋自己去找那味藥。
裴尋急了一天,愁了一天,心亂如麻了一天。
他怎麽可能舍得裴今新?
可他不相信老游醫,他找不到別的人能救裴今新;他不答應蔔樂,他就籌不到錢能支付醫治裴今新所需的花費。
裴尋走投無路,再怎麽舍不得,最重要的還是裴今新的性命,最後都只能答應。
裴尋和蔔樂傾盡家財,最終救得裴今新一命。
老游醫醫治好裴今新之後,馬不停蹄地要趕往下一個城鎮去救治別人,裴尋要跟着他去拿醫書找藥,确認裴今新無礙之後,連告別都無法跟他好好說一聲。
“我病愈後在家裏留了一個月,沒等到你。”裴今新說。
“當年我花了月餘才跟随游醫到了稗城,後來回去過,但終究物是人非,便在此留下來,”要是可以,裴尋也不願和裴今新分別,誰能料到一別竟十年有餘,“這一留,就留到了現在……”
裴今新聽着裴尋的話沉默。
郁知夜聽裴尋說起當年事的由來,說實話,他并不相信。
又或者說,并不贊同,他總覺得事情應該還有更好的解決辦法,能讓裴今新別那麽難過。
這麽多的陰差陽錯,郁知夜不覺得有什麽可以是他放棄裴今新的理由。
如果裴尋真的惦記,又如何十年沒去找過裴今新?
可郁知夜看裴今新的樣子,知道他已經信了裴尋的話。
郁知夜吃着柿子幹,默默無語。
可郁知夜把口中的柿子幹嚼了嚼,還是開了口:“你這麽多年就沒想過要找他?”
“不是,”裴尋訝異中帶有難過,很快地出言否認了郁知夜的話,又皺了皺眉問裴今新,“我和蔔樂師在剛開始一年都有過信件來往,你從來沒有收到過嗎?”
當年他和蔔樂約好過要互通書信的,雖然蔔樂天南地北地走,也确實履行過一年承諾。
但蔔樂實際上從來都抱有私心,他怕裴今新最後和裴尋相逢就不會再跟着他學藝,所以總是明裏暗裏阻攔這種可能性的發生,和裴尋的通信算是對裴尋最後的交代。
一年,也不過兩封書信,再後來,蔔樂就沒再告訴過裴尋自己和裴今新的行蹤。
這事他瞞了裴尋,也瞞了裴今新,信件閱後即焚,從未給過別人發現的機會。
裴今新搖搖頭:“師父在病逝前将遺物都燒掉了,那些東西裏也沒有書信。”
裴今新難過中卻有欣慰,他愈漸相信他父親這麽些年來仍舊是牽挂着他。
他慢慢地回想,當年一些奇怪的事情似乎有了答案,他不想告訴裴尋說蔔樂的态度。
斯人已逝,何苦再拿往事招多一份記恨。
“新兒,”裴尋心裏針紮似的密密麻麻地疼,“你跟他過得……”
把小裴今新交給蔔樂是無可奈何的選擇,當時蔔樂名聲不錯,琴技和操守都受人稱贊。當他問起和蔔樂相處的日子,裴今新報喜不報憂,那麽多年來他也總隐隐擔憂。
事實證明那份擔憂并非無必要,蔔樂對裴今新的好是好,但能讓裴今新開心快樂的一些東西卻也被他剝奪。
“挺好的,”裴今新淡笑。
郁知夜輕啧了一聲。
裴今新伸手給裴尋添了熱茶,“或許是遺失了吧,我們終究能重逢,已經很好。”
“是啊,”裴尋緩緩一點頭,拿起茶杯抿了半口,竟被這暖意蒸得眼熱,“我曾經也回過家裏,鎮上找不到你了……我去護镖,也是為了到更多的地方尋你。”
“我走得太遠了。”裴今新輕輕勾起一個有些難過的笑,“我們都走得太遠了。”
燭光搖晃,蠟油緩緩滑落到燭臺,像落下的眼淚。
裴尋看着他安靜一陣,接着輕聲而清晰地說:“無論走多遠,你始終是我心中牽挂,我想你想了許多年,想必你也是這樣?”
“是的,”裴今新也放低了聲音,像那升起的火焰一樣無聲而悄然溫熱,“爹,我好想你。”
裴尋臉上浮現起一個安慰的笑,又有掩不住的悸動,這麽多年的辛勞和奔波,仿佛有兒子這麽一句話就值了。
裴尋雙手交疊,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暗自平複心緒後才再次開口。
“……新兒,見面後我都沒來得及問你,身體可曾有礙?”裴尋剛見到裴今新時忘了這事,後來則是在觀察中不覺他身體有問題,到了如今才有機會細細問一番。
裴尋問出這個問題,心下也十分忐忑。
裴今新點頭,裴尋眼底瞬間漫上難過,他輕着聲音問,仿佛怕風一吹能把他兒子的後遺症吹出來一樣謹慎:“……是什麽地方落下了病根呢?”
“心痛。”裴今新回答。
“啊?”裴尋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他分不清裴今新指的是具體部位的疼痛,還是抽象意義上的。
裴今新從說完剛才那句話就稍抿了唇,分明沒到發病的時間,卻覺得心髒不由自主地因疼痛而收縮起來,他甚至覺得對面裴尋的聲音聽起來都有些缥缈,周遭都變得安靜。
郁知夜跳下長榻,徑自走到裴今新身邊将手搭在他肩上,同時把一塊柿子幹喂到他嘴邊。
裴今新愣了一下,随即就着郁知夜的手在遞到嘴邊的柿子幹上咬了一口。
挺香甜的。
吃完那口之後,裴今新回過神來偏頭對郁知夜笑了笑:“你吃吧,不用管我。”
“哦。”郁知夜應了一聲,拉開旁邊的凳子坐下。
他支起一只手撐着腦袋,又兩三口把剩下的柿子幹吃完了。
裴今新悄悄在桌底下伸手握住郁知夜的手,給裴尋解釋了他身體因那場寒冬溺水留下來的毛病。
也不是多複雜的事,裴今新說得輕描淡寫,裴尋依舊聽得心中難過。
“缺的那味藥,你至今沒有尋到?”郁知夜擡起眼看着裴尋,桌下卻是無聲回握對方。
裴尋自責地搖了搖頭,從懷裏拿出來一本醫籍翻開給他們看,指着說:“缺的那味藥材名喚‘紫靈草’。”
泛黃的頁面上畫着紫靈草的模樣,一團毛絨絨的,說草不算草,說花不算花的東西。
裴今新和郁知夜湊近一起看,書上信息寥寥,說是護心之效,接着便是一些治人的案例,看起來也像一本野書。
“真有這樣的東西?”郁知夜懷疑地問,他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紫靈草。
“我也不知道。”裴尋苦笑道,現在的他與當年的他其實沒甚區別,一樣的沒有選擇,“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打聽和尋找,只聽鎮裏老人提到過,我卻連類似長相的植物都沒有見到過。”
這件事怎麽聽起來都像是不靠譜的樣子。
連裴今新都覺得難以置信,并不升起一點治愈身上頑疾的期盼。
可裴尋當真是為了這麽一樣東西搭上十年的歲月,讓兩人分隔十年,裴今新倒寧願世間的确存在這麽一個能治他病的紫靈草。
郁知夜順着裴尋的話繼續問:“打聽到了什麽?”
“有兩個老人說的确在山上見過,”裴尋心中略有惆悵,不過更多的是希望,他堅信能為裴今新尋到解藥,“說紫靈草呈倒蓋碗裝,座狀葉叢披有密密麻麻的白色棉毛,葉根微綠,葉沿深紫,吃了能治頑疾,卻難保存。難找,見的人少,也難保存。”
郁知夜深思,又問:“怎麽個難找法?”
“它長在仙山碎石間,”裴尋說,“當年老游醫告訴我它只在稗城仙山生長,且只在每年初雪落下的時候降臨,盛開一天。見過的老人也是在這時間見到的。”
裴尋每年差不多到初雪的時候都不再外出,專門等着初雪落下就上山,平日裏得了空也會到山上尋覓一番,但始終沒有見到紫靈草,在稗城以外的地方也沒有見到過。
“今年初雪,我們可以一起去找。”裴今新說。
“那是自然。”裴尋點頭,露出一點笑意,“我們一定能找到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裴今新可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