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馬車依舊在路上搖啊、晃啊,不慌不忙地前進着。
不消兩個時辰,裴今新和郁知夜就能到達稗城。
兩人這幾日行程較為輾轉颠簸,不免都有些困乏,在馬車上親着摟着挨着倚着說着話就都睡着了。
他們是在往北走,短短幾日路程,天氣愈漸寒冷,路上的風景也在變換着,沿途看到的樹的葉子也越發少了。
裴今新醒來的時候,郁知夜還在睡着。
微風吹拂窗簾,吹入陣陣清冷。
裴今新從包袱裏取出了一件鬥篷披到郁知夜身上,接着他才拿出衣服給自己披上。
閑着也是沒事,裴今新也躺下來,眨眨眼,看着郁知夜。
裴今新很享受這種感覺。
風兒輕輕的,空氣間有些微冷,氣溫已經下降到要穿上有些厚實的衣服的程度。
那樣,他就可以把自己包裹在一層又一層衣服裏,用體溫把衣服焐熱,衣服又将替他保存住這種溫暖。
寒冷裏的溫熱對于他來說有一種難言的無可比拟的吸引力。
周圍也很安靜,森林裏有很微弱的各種聲音響起,那些響起來的聲響又反過來襯托得這篇林子更加清淨。
睡着的郁知夜側身躺着,臉頰枕在杏色枕頭上,一縷碎發垂在鼻尖,他的胸膛緩慢而勻稱地微微上下起伏着。
一切都顯得特別寧靜和美好。
看着看着,裴今新自己也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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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時,郁知夜已經醒了,正拿着梅花酥一口一口在吃着,還挂起了簾子看窗外的風景。
離稗城越來越近了,他們正在下山,稗城四周有山有水圍着,交通并不太便利,城外能望見有荒廢的農田,野草成米高,整片荒涼地。
裴今新揉揉眼睛,坐起來。
“到哪了?”裴今新剛睡醒的聲音帶了點喑啞。
“快到了。”郁知夜把裝着糕點的紙盒向裴今新面前一遞,“好吃。”
裴今新笑笑:“我先喝點水。”手上不自覺地還是在紙盒裏拿了一塊梅花酥。
郁知夜把水囊遞給他。
果真沒多久就到了。
白桃鎮到稗城的路不算很遠,但山多水多,裴今新和郁知夜水路山路都走了,有些難走的路甚至要下來步行一番。
直到天黑後他倆才趕到客棧。
舟車勞頓,兩人到了客棧也沒什麽胃口,随便央店家做了兩碗牛肉粉便回房洗漱歇息了。
第二天睡夠了才爬起來。
裴今新先前并沒有打聽到裴尋在稗城的住所,兩人漫無目的地在城裏走着。
裴今新到稗城後心中總有些不安,怕不見,又怕見,全都是一種隐隐約約的思緒盤旋在心頭。
他牽着郁知夜的手,用一點體溫換心上的安定。
稗城水木清華,景物明瑟。
此地風土人情比他倆到過的許多地方都要淳樸,建築和居民服侍都透露着一種土生土長的原始氣息,有點兒讓人想起那在山上的程崗村,但又與它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像夏季裏同在一片林子裏的不同樹木。
木樨花開在街頭,通街通巷是雪白的牆體,高高低低的黛瓦斜頂房錯落有致。
有些房子已經破敗,卻沒被拆除,在歲月間被綠意占滿。
沿街有拿布攤開售賣各種物件的商販,商販間聊得叫熱火朝天。
路上人買魚沽酒,疏疏落落,走馬揚塵,遠近炊煙袅袅。
裴今新和郁知夜走在街上,除了老遠就沖他們搖手吆喝的商販,有不少陌生人也熱情地同他們打招呼。
裴今新買東西時問大姨:“姐姐,請問你認識裴尋嗎?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約七尺高。”
大姨被這一聲稱呼喊得高興了,捂着半邊嘴笑,熱心地回應道:“你要找的人具體長什麽樣子嘛?”
裴今新挺乖巧地笑笑,彎下腰稍微湊過去一點:“跟我長得差不多樣子吧,可能是挺好看一中年男的,不過應該比我多點兒皺紋?”
郁知夜站在旁邊等裴今新問人,聽見這話後看了他一眼。
裴今新似有所覺,回過頭沖他微不可察地揚揚眉稍低聲問:“不好看嗎?”
沒等郁知夜回答,大姨便邊聽邊笑搶答道:“好看的,兩位小哥兒都生得好生标致。”
大姨仔細地瞧着裴今新的臉:“沒什麽印象啊……你找的人是誰啊?平日裏做什麽買賣?”
“我找我爹呢,前些年與他失散了,如今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麽買賣。”裴今新一一回答道。
最後幾位大姨湊在一起,拉着裴今新問問答答的,終于得出點有用的線索來。
“哎,裴尋吶……我想起來了,他大前天在我家客棧住了一天呢!”一個大姨平地一聲嚷道。
裴今新眼皮一跳,胸中驀然洶湧起來,他盡力穩着聲問:“然後呢?”
“他好像說他先前住的客棧房間地板忽然塌了個洞,所以不能住了。”大姨撓着腦袋使勁回想,“不過他也就在我家住了一日就走了,說是要去護镖來着。至于什麽時候回來,他也沒說。”
“哪個镖局啊?”熱情大姨一號趕忙幫腔問道。
“嘿,咱們村子裏有很多镖局嗎?”另一個大姨爽利地回答說,“也就城東那兩家。”
“小公子待會兒到城東那邊問問呗。”大姨說。
“謝謝姐姐們。”裴今新在幾位大姨的攤上又買了些東西作為答謝。
“說起來,兩位小公子婚配否?”一個大姨搓搓手,“我家閨女……”
裴今新一愣,心中由于裴尋的事而産生的愁結百感略有消退,暗自生出幾分好笑的意思。
郁知夜挑了挑眉,看向裴今新等他回答。
裴今新笑得溫和:“都有了,謝謝各位姐姐好意。”
幾位大姨讓裴今新和郁知夜到城東找去,臨走前送了他倆兩塊綠豆糕,告訴他能去城東老柳樹下和橋頭的兩家镖局打聽。
“你爹是個什麽樣的人嘛?”
這個問題剛才有大姨問了,裴今新居然被問得一愣,腦海裏空空茫茫,不知該如何作答。
走出去許久,關于裴尋的點點滴滴卻漸漸浮現。
“我父親是個很明朗的人。”裴今新忽然輕聲道。
“嗯?”裴今新的聲音太輕,郁知夜差點沒聽見,偏過頭反應了一會兒才分辨出他剛才的話,“明朗?”
裴今新在小冊子裏是最後都沒能見到裴尋一面,對于裴尋的筆墨也極少。
而這幾年,裴今新也沒怎麽提過他父親。
現今裴今新乍一提起往日的裴尋,郁知夜便收起了平日裏輕挑的态度,靜下心神聽裴今新講話。
童年的記憶,年長一段,便模糊一段,但是裴尋給他帶來的人生底色是抹不去的。
“當時我還太小,那時的記憶有些記不清了,但印象中他常常會開懷地大笑,帶着我漫山遍野地跑。”裴今新手悄悄又牽上郁知夜的手,目光直視着前方開闊道路。
郁知夜由他和自己十指相扣,交握的手心傳來暖意。
“他特別愛玩、愛鬧,會用草和木頭給我做許多小玩意兒。”裴今新的腳步并不快。
行人三三兩兩,裴今新和郁知夜并着肩走,他挨他挨得很近,像一對親密的好友或青澀的戀人。
空氣中夾雜着泥土的氣息和鮮花的淡香,裴今新仍是一下能準确識別出屬于郁知夜的味道,那熟悉得使他感覺到安心。
“你說過蔔樂也給你雕刻過許多木頭玩具,”郁知夜也從裴尋想到了蔔樂,按裴今新的性子來說,他應當會留下這些東西,可顯然裴今新的行李中是沒有的,“那那些東西去哪了呢?”
裴今新頓了一頓,用指腹摩挲着郁知夜的手被:“被師父都燒了。”
郁知夜皺了眉:“為什麽?”
“有一次我偷跑出去了,回家之後我就發現我私藏的小木奁被燒了。”裴今新眼神中添了些随歲月流逝而變淡了的哀愁,很輕,卻又不可忽略。
裴尋總說裴今新就如同他親生兒子,但裴今新向來在蔔樂那感受到的是疏離和防備,突然失蹤的父親、與冷性情卻朝夕相處的新認師父數年的奔走、樂伶間的人情冷暖,加起來造成了他安全感的缺失。
其實不用裴今新怎麽去對比就能知道,裴尋的性格和蔔樂的性格幾乎是截然相反的。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感受過生命的熱烈,裴今新才無法适應蔔樂的冷肅。
蔔樂對他的愛太複雜太難言,裴今新能感受到蔔樂對自己的在意與珍視,蔔樂對他有恩,也有情,可裴今新也只能是尊他敬他,盡自己所能地回報他。
那樣看來,裴今新會想念起父親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他理應記得那份他親生父親曾經帶給他的溫暖,盡管因為各種原因他已經忘了大半,而日後的裴今新對于這段回憶是想碰不敢碰,想說不敢說,想找出真相卻也怕事實太殘忍到令他不能接受。
有時他甚至覺得,就一直處于這種尋找的狀态就好了。
那種若即若離,永遠保存着一個期望的狀态。
稗城或許是一個終點,那它就被當做一個到達不了的終點就好了。
可世事總是充滿着意外,任他心中有多複雜的情緒,此時此刻依舊是和郁知夜走在了稗城的街道上,事情總要有一個結果。
裴今新和郁知夜過去兩家镖局問過,裴尋應當是在橋頭那家镖局任職的,不過他前幾日就出镖去了。
他倆問他大約什麽時候回來,對方說說不準,快則三五天,慢則半月都不定。
問了好像沒問,但至少有個盼頭了,接下來每日過去問一趟就好了,總有一天裴尋就會回來。
裴今新還跟郁知夜去附近的教坊、勾欄走了走,接到了一些演出的機會。
城裏能奏樂的場所裴今新都是事先做了些打聽的,不過打聽得也不齊全,他倆一走,裴今新才知道消息有多少遺漏。
他走訪的大多數是些正經地方,可是也不免走進了一些不正經的地方。
有一家茶館裏的小厮都忒不正經,男男女女衣衫輕薄半挂。
裴今新走進去之後還因為把郁知夜帶到這種地方來覺得有點不太好意思,結果看到郁知夜眼神饒有興趣地在那些人身上打量時便繃着臉拉了他走出來。
打馬聲倏忽而過,夜晚的稗城并不很明亮,稗城裏的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到了傍晚,街面上的商販都已冷冷清清。
氣溫一天天、一天天地逐漸降下來,周圍有高聳入雲的大山,夜間城裏更是清涼。
木樨花開的已是最後一造,這次花落了,估計今年就不會再開了。
梧桐樹的葉子已經泛黃、掉落,落在青石板路上。
郁知夜和裴今新在早上大姨的推薦下去吃了岩耳土雞湯。
湯色也是秋日的暖黃,湯料裏紅棗枸杞點點的紅。湯濃飯香,他倆吃了一整只三斤多的嫩滑土雞,把配料的蔬菜、麻花也吃得一幹二淨。
饒是郁知夜也吃得稍微多了些,走出店後半挂在裴今新身後一步一步拖着步子走着。
“我們還挺能吃。”郁知夜半眯着眼舒服地喟嘆着。
裴今新走在前面,臉上挂着笑:“明兒還想再吃一回炖土雞,”
“吃呗。”郁知夜懶洋洋地答應道。
剛飽食一頓的菜品一般短時間內不會令人提起再吃的心思。
岩耳不是多新奇的玩意兒,土雞也不是多新奇的東西,湯就更不是了,但那些見過吃過或者沒嘗試過的食材組合在一起卻讓人如此心心念念。
遠處路上有一人提着燈籠走過,晚風吹起衣擺,孤單的人影被高挂的燈籠拉得老長。
裴今新原沒有在意,但那人身影就在眼前,無意間多看了兩眼,裴今新腳步卻頓住了。
“怎麽了?”郁知夜也停下了腳步,偏過頭看向裴今新,口中冒出來的話親近地湊近他的耳朵。
裴今新沒顧得上心猿意馬,前方那人給他說不清的熟悉感覺。
那人也仿佛似有所感地将視線轉向裴今新這邊,隔了滿街的寂寥,尋了多年未見的人彼此相逢。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的天空顏色好好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