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程垚崗位于山丘上,山坡是梯田,有河流,有雨季和旱季。
旱季的時候可能好幾個月都不會下一場雨,寬大的河流變得像小溪一樣,田地會幹燥,地裏的莊稼變得枯黃,整座山變成秋天的顏色。
郁知夜他們到來時正值雨季到來的時候。
雨季并不是天天都會下雨,陽光燦爛的日子也很多,今天也是個晴朗的天氣。
下過幾場大雨之後,河裏就豐盛起來了,清晨時雲霧缭繞,莊稼又長了,樹木變綠了,牛羊有草吃了,漫山遍野地走着,滿山坡的花也一夜間都盛開了,
這樣的季節裏村子裏的人才高興。
許多村民今天一大早就上山采花去了,他們把花插在頭上的銀飾裏,插在發間,別在耳朵邊上,把花抱着拿着,掉落的花瓣洋洋灑灑地抛落在其他人身上。
裴今新和郁知夜身上也被灑了不少花,有些花瓣還落到了領子裏。
他倆換上了具有當地特色的長衫,系上圍腰,不過那些繁瑣的頭飾、挂飾則是免了。
兩人混跡在人群中,細節上多少還是和當地人顯得有點不太一樣,言行舉止都有着村外人的氣質。
可是這也不打緊,在這種衆樂樂的節日裏,大家早就不分你我了,就像那堆花瓣既會落在村子裏的人身上,也會落在其他人身上一樣。
被請來的樂師也不一定要在這演奏上幾曲,村民們只是希望喜歡音樂的人能在這一天一起快樂地玩耍起來。
圓圓的建築形狀似乎在烘烤着歡樂。
人們在圍屋中圍着拿着樂器彈奏的樂師唱歌、跳舞,開心極了還會拉上樂師跳動起來。
大家夥兒又是跳,又是唱,邊歌邊舞。
在這個屋裏跳夠了,又跑到另外一個屋裏唱不一樣的歌,和不一樣的人繼續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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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村落散發出花香——新鮮花束還帶有雨後潮濕土地那種好聞的香氣。
大朵大朵的白雲飄着,大片大片溫暖的陽光灑落着,四處都是歡歌笑語。
裴今新原先僅是背着琴,和郁知夜到處逛。
結果逛着逛着,裴今新也解下背帶,不由自主地拿起古琴彈奏起來。
古琴向來是沉靜的,不鬧騰,從容典雅,餘音袅袅。
裴今新彈奏的樂聲即使不是悲傷動人的,也是遼遠空曠的,連表達開心時也帶着寧靜深遠的意韻。
郁知夜也是到了今天才發現,在裴今新手中彈出的樂曲也能那樣地歡快。
像滿山間突然盛開的花,像滿庭院奔跑着的小孩,像……心裏難得會感覺到的簡單的、純粹的、不斷跳動的快樂。
琴弦在裴今新手下不斷地被撥動、彈響,顫動出殘影,裴今新撥琴的手也是快得飛起。
他整個人都沉浸在了他彈奏的音樂中,眼角眉梢都帶着歡喜的氣息。
要說裴今新的音樂比別人好在哪裏,那有一點是從他的音樂中,旁人是能感受到他那份對于古琴的熱愛的。
那種熱愛,那種真誠,裴今新彈奏的不僅僅是曲譜,他彈奏的是熱愛本身,快樂本身,他在此時此刻彈奏出了的是那種快要沖破天際的欣喜欲狂。
他音樂中的感染力無與倫比。
原本圍在中間跳舞的人漸漸地聚集在了裴今新身邊,把裴今新和郁知夜圍成一個圈,圍着他鼓掌、跳舞。
裴今新意識到身邊人多起來了,有點訝異地睜開眼,先找到郁知夜的位置,然後笑。
郁知夜在旁邊看着他,唇角的笑也一直沒有消下去。
那些從裴今新指尖動作牽引出的每一個音節都悅耳,指尖撥動琴弦,琴弦發出聲音,每一次律動都不啻于一場小小的奇跡,
三人離開程垚崗時甚至帶了些不舍,但旅程還要繼續下去。
離稗城越來越近了。
下一站是白桃鎮。
過了這個城,下一個目的地就是稗城了。
稗城,裴今新有時會默念着這個名字,但他卻仍選擇白桃鎮做了中轉站,甚至打算在白桃鎮要停留多幾天。
白桃鎮是國土繁華的幾座大城之一,遠離京城,經濟發達,人口旺盛,士大夫風氣盛行,喜好音樂、文學。
鎮裏出名的東西挺多,其中一項是白桃鎮樂師比拼大賽。
也是江湖人士弄的,面向所有樂師,有點兒像武林大會那意思,不過規模沒那麽大,也沒那麽正規——這些個年頭來,樂師和閑散武客地位還真差不多,不過人們好歹還羨慕俠客自由,沒人羨慕樂師。
又不過,樂師們的比賽向來很少,頂多也就哪家店起興給自家樂師弄個排名什麽的,或者來個什麽城裏鎮裏樂師選拔什麽的,特沒意思。
白桃鎮的樂師大賽,算起來算是有點兒意思的樂藝比拼賽事了。
大賽是從五年前開始舉辦的,先前城主提議,後來邀商賈官員出錢,又請江湖人士主持,請著名的樂師當裁判,每年舉辦一場,參加的樂師圖個名氣和獎金,百姓們圖個熱鬧。
樂師大賽報名期一個月,賽事延續八天。
他們來到白桃鎮的那天剛好是樂師大賽能報名的最後一天,裴今新和陳璟沒有過多猶豫就決定了要報名參加。
每到達一個城鎮,裴今新都會事先請人打探好城中适合住宿的地點和吃喝玩樂的好去處。
參加樂師大賽是計劃之外的行程,卻也沒有令他們措手不及。
裴今新對待這個比賽比陳璟要認真些,每晚拉着陳璟多練半個時辰琴。
郁知夜問他為什麽要報名。
不缺錢,不為名氣,還耽誤裴今新尋父的進程——而且這進程本來就很慢了。
裴今新說:“為了好玩吧。”
在這場三個人的旅途裏,陳璟并不一直都在。
很多時候陳瑜會路過,或者專門找過來,拉走他的弟弟。
而裴今新沒有其他想去的去處,郁知夜也沒有,于是形影不離。
這樣的日子不是像清晨露水一滴一滴地往下墜那樣,而是像夏日瓢潑的一場大雨,趁人還沒反應過來的空當已經一下子落完了。
這兩年,郁知夜想起了更多關于那本小冊子的細節,但生活中除了遇見裴今新之外,似乎沒有更多的變數。
穿越像一場幻覺,但随着關系的貼近,郁知夜忍不住會思考關于裴今新的問題。
他有時候會想在裴今新所記錄的這個夢裏,折磨他的、令他痛苦的究竟是什麽,而現在裴今新的執念又是什麽。
“你在害怕什麽嗎?”郁知夜垂眸拿着水杯,輕輕地吹開水面浮起的茶葉,“怕到了稗城找不到裴尋,還是怕找到裴尋後發現事情真是蔔樂說的那樣?”
“哎,”裴今新一下子輕笑出聲,“你別比我還惦記這事啊。”
郁知夜挑挑眉:“我才提過幾次?”
“兩三次了吧。”裴今新輕輕地揚着嘴角,似乎顯示自己并不在意。
“也就兩三次。”郁知夜語氣淡淡地反問,“我不提,你就不惦記了嗎?”
裴今新微微抿唇,又扯了扯嘴角。
裴今新正坐在郁知夜對面,拿布仔細地擦拭琴弦。
他嘴角保持了向上的弧度好一會兒才慢慢淡下。
“或者……有一點吧。”裴今新輕聲說,“我仍舊有派人打聽我父親的消息,聽說他還在稗城。”
“确定嗎?”郁知夜舉起杯抿了一口茶,視線也投至裴今新身上。
“不确定,”裴今新搖搖頭,“消息并不确切,我也始終沒能打聽到他的具體情況。”
“要是真相是他當年選擇抛棄了你的話,你打算怎麽辦?”郁知夜放下茶杯,茶杯和桌面接觸發出很輕微的悶響。
裴今新沉默了一會兒,接着故作輕松地開口道:“那我以後便不需要掙讓他養老的錢了。”
“如果他沒有抛棄你呢?”郁知夜的手指的杯壁上輕輕敲了敲。
裴今新盯着郁知夜的手,垂着眸很淺地笑笑:“那以我現在的能力,多養活一個人也并不是件難事。”
多養一個郁知夜都綽綽有餘,裴今新忽然有些好笑地想到,他克制着沒讓嘴角掀起來。
也不能那樣說。
郁知夜吃穿不挑,不用養琴,連藥都是自己上山采的,他花錢的地方實在不多。
那樣算起來,裴今新賺到的錢再養十個郁知夜都不在話下。
就是這面前就有一個郁知夜了,然而對方都不知道願不願意讓他養。
“那你為什麽不敢直接去稗城?”郁知夜又問。
“不是不敢,”裴今新仍在擦琴,語氣裏帶了一點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只是我發現生活中也有其它很重要的事情。”
比如學琴練琴,比如見識不一樣的人和生活,比如郁知夜。
“在師父不讓我找父親的那幾年裏,其實我也沒能得到多少父親的消息。這幾年的信息也是斷斷續續,連他如今還在稗城的消息也是隔了一年了,我雇的人才修信告訴我說在稗城又見到了他。”裴今新放下軟布。
他擡起頭朝着郁知夜笑了一笑:“不說這個了,我繼續來教你彈彈古琴?”
挺明顯的一個話題轉移,郁知夜看了他半晌,倒是沒有再追問下去。
“你今天不用練琴嗎?”郁知夜說。
“練夠了,陪你練琴放松一下心情。”裴今新笑笑。
“……行吧。”郁知夜答應道。
前一段日子,郁知夜已經答應裴今新讓他教自己學古琴了。
不過兩人都不着急。
裴今新說改天再給郁知夜弄一把好琴。
郁知夜沒抱着一定要學會的心,也不急着買一把琴。
郁知夜想學的時候,或者裴今新想教的時候,裴今新就讓出自己的琴給郁知夜。
實際上,郁知夜在裴今新的指導下,開始接觸古琴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不過教的人也好、學的人也好,都是三天打魚,十天曬網,進度緩慢的很。
裴今新抱着琴走到郁知夜身邊,将琴放到他面前,又牽郁知夜的手放在琴弦上:“你上次不是說左手按弦時聲音發不出來嗎?你再試試?”
啊,心上人的手真好握。
“嗯。”郁知夜應了一聲。
心上人的聲音也很好聽。
作者有話要說:
小裴:其實我更想教他談談愛情
(我有一次要輸入“裴今新”的時候,打字打成了“啤酒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