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色介乎于桔色和藕荷色之間,游雲飄蕩不定。
“不知道待會兒天色還會不會變得更紅。”裴今新說。
看日出日落主要看的是霞光和雲彩,目前看起來雲少了些,畫面稍顯的有些單調,只能說是差強人意。
裴今新在大石頭上坐了片刻便從上面下來了,又從包裏拿出了好些東西。
郁知夜走到他身邊去看,見他拿出了各色幹糧,還有飲料。
郁知夜眉頭輕挑:“沒想到你還有野食的打算。”
裴今新同樣也挑了挑眉,不過幅度很小,同時彎起來的還有嘴角,沒有什麽輕浮的意思,反而有點溫文爾雅。
“對啊。”裴今新話裏是沒想掩飾的高興。
裴今新的情緒總是很外露,高興也不掩飾,不高興也不掩飾。
不過就目前看起來,他高興的時候比不高興的時候要多得多了。
但他的情緒又很輕,仿佛一個大浪從遠方打過來,到沙灘上就只剩下淺淺的力量。
從某些程度上來講,他有點能将大的情緒化小,而這世間小到風吹草動的事情都指不定能讓他獲得愉悅。
研城山上綠草如茵,最近沒有下雨,陽光充足,草地松軟,坐上去也很舒服。
裴今新面朝着日落的方向坐下來,把食物放在身旁的空地上,又拍了拍另一側:“來,吃點東西欣賞日落。”
下午吃撐,休息一段時間後消食了。
又走了一個時辰山路,饑餓的感覺尚未到來,兩人腹中也漸覺空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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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今新帶的東西有餅有糖,有果幹蜜餞花生之類的點心小食,還有肉脯和腌肉。
同樣是種類多而分量适當,帶起來不至于太重,吃起來口感也比較豐富。
“你這行囊像個百寶箱一樣,什麽都掏的出來啊。”郁知夜坐在他身邊,也不由得有些佩服,“晚餐可一點兒也不将就。”
郁知夜上山前甚至沒想過晚餐要在山上解決。
“那是自然,玩得好也得吃得好。”裴今新語氣微揚,他将食物都打開放到兩人中間,打開油紙包裏的腌肉時還頓了一頓,“長山雲腿,味道一絕。”
油紙包裏的雲腿拳頭般大,肉色紅白相間,透露着如剛才天色一樣的玫瑰顏色。
有肉,自然裴今新也帶了刀。
借着黃昏餘晖,裴今新低着頭用小刀将雲腿切成一塊塊薄片。
這都不像臨時起興的登山賞日落了,裴今新準備過于充足,食物也是準備的兩人份的。
而郁知夜相反,包裏幾乎沒一點東西,所以上山時輕松得很。
郁知夜神色有些微妙地看向裴今新,心裏總覺得有些怪異。
這一日相處,從裴今新主動湊上來要與他分食夜宵,到碰見李炎之事時他主動提出可借取錢財,再到上山都悶不做聲地幫他連食物都準備好。
郁知夜不太信這世道有無緣無故的好意,覺得裴今新這一連串做下來總該是有所圖謀的。
可他一個江湖郎中,有什麽值得對方一個小有名氣的樂師去圖謀的?
錢也沒說要錢,總不可能圖的是人吧?
郁知夜想不通。
“嘶。”裴今新切着切着雲腿突然皺了眉。
“怎麽?”郁知夜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切到手了?”
“不是,”裴今新微微勾着嘴角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忘帶水了。”
裴今新原來年紀就不大,這樣稍垂着眸、彎着嘴角笑起來就更多了幾分青澀的少年氣。
幹幹淨淨又簡簡單單,甚至透露着幾分傻氣,實在無法讓人把他和什麽陰謀陽謀聯系起來。
雖說人不可貌相,但一副好的皮囊還是容易給人留好印象,以至于郁知夜沒怎麽猶豫就放棄了思索裴今新的熱情究竟從何而來。
“哦,”郁知夜應聲時伸手捏了捏裴今新的臉,在感覺手感果然不錯時多停留了幾秒才放手,“沒帶就算了。”
郁知夜的嘴角不自覺地翹起,接着又轉頭去看夕陽。
裴今新被郁知夜突然伸手捏臉捏得有點懵,手上切雲腿的動作都頓了一下,眼神盯着郁知夜轉過去後映着晚霞的側臉半晌才重新低頭動手切肉。
“你有什麽不喜歡吃的東西嗎?”裴今新一邊細細地分切肉片,一邊問郁知夜。
“豆腐。”郁知夜說完後便仰倒在草地上,夕陽沒有染透整片天,他現在眼前的天空是郁藍交雜着桔紅。
郁知夜支起了一條腿,一只手墊在頸後,另一只手摸了顆葡萄幹抛起,丢進了嘴裏。
裴今新看到郁知夜悠閑的姿态感覺他躺得有點惬意,滿足了他對野游的想象。
“少俠好身手。”裴今新調笑着說,“幸好我也沒帶豆腐上來。”
郁知夜挑了挑眉:“你要能把豆腐帶上來,要怎麽吃?”
裴今新笑了幾聲,權當回答,又問:“為什麽不喜歡吃豆腐?”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原因。”郁知夜說。
“你是只是不喜歡吃豆腐,還是豆制品相關都不喜歡?”裴今新好奇地問道,“黃豆啊綠豆啊豌豆啊什麽的,吃嗎?”
這次郁知夜回答得沒之前那麽爽快了。
自己對于食物的喜好自然是毋庸置疑,也沒必要要在這點上對裴今新撒謊,他只是沒想到裴今新會問得那麽細,還花時間回想了一下自己吃不吃豆類食品。
“不會主動吃。”郁知夜眼神轉了轉,最終這樣篤定地回答道,“不過豌豆吃起來和黃豆什麽的不同,我還挺喜歡吃豌豆的,尤其是豌豆煎餅。”
裴今新又笑了。
“綠豆湯、綠豆沙、綠豆糕,這些會喜歡吃嗎?”裴今新原來還想買綠豆餅帶上山來着。
郁知夜想了想:“吃。”
“那你不算挑食啊。”裴今新說。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挑食?”郁知夜又摸了條肉幹叼在嘴裏啃着。
裴今新笑了笑,沒回答,仍繼續和郁知夜在豆類食品的問題下聊下去:“豆腐是用黃豆做的吧?”
“大概是吧。”郁知夜對豆腐也沒有過多的了解。
“黃豆還能做成什麽?”裴今新也想了一想,不過很快自己就接上了話,“黃豆湯,豆腦,豆皮,腐皮?”
“黃豆湯?”郁知夜疑惑,“跟綠豆湯一樣的做法嗎?”
“不是,”裴今新也忽然覺得自己說的是有點歧義,“就是平常熬湯時有可能會放黃豆,那種湯渣裏的黃豆你會吃嗎?”
“不會。”郁知夜四處漂泊,甚至沒什麽喝湯的機會。
“噢,”裴今新緩聲應,“那其他呢?”
“吃。”郁知夜回答得很簡單。
沒過多久,裴今新就把肉切好了。
棗紅色的雲腿被分成薄片,肉片泛着透亮的顏色,一層紅又一層白,肌理分明。
裴今新又用刀割開面餅,把雲腿片塞進去,塞了半滿。
郁知夜看着他還往裏填充了一些果幹、切碎了的肉脯和花生碎——裴今新帶來的居然有花生碎和沒剝殼的花生兩種,準備齊全,恐怖如斯。
“好了,”裴今新兩份加了料的面餅都遞到郁知夜,雲腿肉香、餅皮香、幹果炒貨的輕微鹽香裹着裴今新手腕上淡淡藥膏味道,“我左手那份只有雲腿,右手那份加了一堆雜七雜八的。”
頓了頓,又做補充:“我推薦你試試加料比較多的那份,做了兩種是因為怕你不喜歡吃。”
“你帶的東西裏我沒有不喜歡吃的。”郁知夜确實沒試過這種吃法,倒是聽了裴今新的意見将料多的那份拿過來。
裴今新見他拿了料多那份,笑了笑:“試試,我趕路時時不時就會這樣吃,這個面餅加了長山雲腿,再加些無論什麽種類的碎嘴零食,怎麽都好吃。”
然後裴今新還給自己手上那份重新加了料。
天色漸漸昏沉下去,裴今新帶來的食物也幾乎都被吃完了。
“今晚是有露宿的打算?”郁知夜衣帶漸寬,發絲微散。
他們坐這吃東西時,遠處城村的炊煙也起了,又漸漸隐沒昏黑下來的天空裏。
雲影樹影飄搖,暮色深沉,林間偶有幾點熒光。
“沒有啊,”裴今新并無此打算,但他倆吃完東西的時間的确比他原先預料得要晚些,“你想在山上留一晚?”
要是郁知夜想,裴今新也可以作陪。
郁知夜問這問題僅是覺得他倆在山上呆得實在完了,他事先沒有問過裴今新的出游計劃,聞言他向裴今新打量了一眼,看他神色不似作假。
“沒有,”郁知夜說,“什麽時候下山?”
“現在就下去吧。”裴今新從包裏掏出兩個火折子,遞了一個給郁知夜。
看來是真的做足了萬全準備的。
天色是郁藍色,太陽已經消失不見,換做一輪彎月懸在天邊。
雲也都飄走了。
月亮是被咬了一大口的圓形月餅,外側輪廓圓而平滑,內側則有些漸變一樣的模糊。
黃色的月亮十分明亮,但它內裏的光深淺不一,總之也是好看。
裴今新喜歡看日落,也喜歡看月亮。
其實他各種風景也都喜歡,拿着火折子時不時還會停下來去照看周邊的植物。
下山路上有一方小湖,月影倒映在水中,周邊盛開了一大片的鮮花。
裴今新興沖沖地走近了,拿着火折子彎腰照看紫色的花瓣,連一朵野花都令他覺得驚奇。
郁知夜也不攔他,在他走過去看什麽東西時偶爾會湊過去也看看,更多時候則是站在一旁等他。
樹林寂靜,裴今新走過湖邊看花時忽然聽見灌木叢那邊傳來微弱的叫聲。
“啾……啾啾……”
他小心地放輕了呼吸,順着聲音尋找,在花叢下找到一只受傷的小鳥。
裴今新拿着火折子靠近。
火光下小鳥直直仰着小腦袋,翅膀有不正常的彎折,毛禿了一塊,傷口還在流血,旁邊掉落了好些帶血的羽毛。
它金棕色的柔軟胸膛還在輕微地起伏,就像它因為受傷而不斷地低聲叫喚着一樣。
“郁醫師,”裴今新語氣帶着憐惜,轉身找到郁知夜的方向低聲叫他,“你過來一下,可以嗎?”
郁知夜有些莫名其妙地走了過去。
裴今新讓開了一些,讓郁知夜好一下看到這只鳥:“這小鳥受傷了。”
裴今新彎着腰用火折子照亮灌木叢下。
躺在地上的那只鳥通身深金黃色,頭部和翅膀顏色更偏赭色一些,微張着的嘴和掙紮着的腿是偏淺金色,眼睛一圈白色,其上緣白色向後延伸成一窄線直至頸側。
郁知夜對于這幼小微弱的生命并沒有什麽同情心,只是說:“畫眉鳥啊。”
“你能救它嗎?”裴今新被郁知夜那平靜無波的語氣刺得心下有點涼意。
他知道,郁知夜并沒有義務要幫他救那只鳥。
裴今新覺得郁知夜是個“好人”,願意對他好,是因為裴今新對郁知夜別無所求。
好,是因為沒看到壞。
實際上裴今新對郁知夜的感覺介乎好與壞之間,自己一無所有,也不怕對方對自己有所圖謀。
只是合緣相伴走一遭,他付出些什麽,他自己是無所謂的——人生漫漫長路,總要做一些費力不讨好的事情才活得更真切。
可他倆之間的了解才有多少啊,沒有人對另一人的信任是無緣故、無極限的。
所以此時,無論郁知夜的回答是肯定還是否定,裴今新都不會覺得驚訝。
這只受傷的畫眉恰好在裴今新興高采烈的時分打動了他的恻隐之心,裴今新收起了火折子,火光在他臉上亮起又熄滅:“它看起來挺可憐的。”
郁知夜凝神看了裴今新好半晌,心想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竟讓裴今新以為他是菩薩心腸的人。
可還沒等郁知夜開口拒絕,裴今新神情驟然轉白,身影一滞,随即則像被突然當胸捅了一刀一樣迎面倒下。
郁知夜見狀眼神一凜,瞬間伸手摟住了裴今新沒讓他摔到叢林中。
作者有話要說:
郁知夜的人設不是完美人設,他甚至不是一個好人人設。
同理,也不用因為裴今新今天想救鳥就覺得他是個大善人,他還喜歡吃肉呢。
行善和作惡只是一念之間。